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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寄秋

  最讓苗秀慧感到不解的,為何耿仲豪一言不發地將她帶到這裡,而且神色凝重不發一語,步伐雖穩卻有些急迫,讓她差點跟不上他的腳步。他在趕什麼?或者是接什麼人?看著他臉色沉重,害她不知不覺也跟著緊張起來,不知道發生什麼事,讓一向處之泰然的他不再心平如水,多了一絲沉痛。

  「耿……仲豪,你可不可以走慢一點,我跟不上你啦!」又不是跑新聞,她沒那麼大的衝勁,只能小碎步跟在男人後頭追。

  手心被扯了下,神情緊繃的耿仲豪這才發現忽略了身後的女子,大掌一握,牽住柔哲小手。「抱歉,我忘了女孩子的步伐較小。」

  她搖搖頭,表示不介意。「有什麼事,你急得火燒眉毛似的。」

  她沒看過這一面的他,不像平時談笑用兵的男人,反而多了一絲……失控。

  「沒什麼要緊事,不過是來接我回診的弟弟。」他說得很輕鬆,但手心忽地施力握緊。

  「咦,你有弟弟?」她並不知道這件事。

  看她訝異到有些懊惱,他不免心情一鬆,揚唇輕笑,「我有健全的雙親,一弟一妹,家境小康,無不良嗜好。」

  「神經喔!又不是相親,幹麼要詳盡的自我介紹。」還無不良嗜好咧!他本身就是一大問題。他糾正,「這裡不能說神經,神經是細胞組織,有系統的運作人體的各部位,你要改稱精神病,精神方面出現嚴重病變。」

  「你說這兒是……呃,那種地方?」不會有另一個桂香吧!通常出現幻覺,不全是身體機能出了狀況,有時是冤親債主來討債了。

  苗秀慧真的很怕無形體的飄哥飄姊,雖然家裡是開神壇的,老爸又是伏魔除妖的神之代言人,她還是不想繼承父業,成天和妖魔鬼怪打交道。

  「你會怕?」他瞳孔縮了縮,突然不願她見到活在自己世界的胞弟。

  她驟地貼近,緊緊挽住他臂膀,「我不怕人,但是醫院最多什麼你曉得嗎?」

  「病人?」他猜想。

  「不,是找不到家,或捨不得離開的『  朋友』  。」她特意做重點強調,眼神不安地瞄來瞄去。

  「你是指……鬼?!」他才提及那個敏感字眼,身側的女人立刻偎近,一副驚懼的模樣。原來如此,她怕的是鬼,而非活著的人。耿仲豪失笑地放下心中大石,順勢將膽小鬼摟入懷中。

  「不要說,不要說,拜託,我最怕那東西了,連聽都不想聽見。」說她是鴕鳥也好,她寧可假裝看不見,也不要被嚇個半死。

  「好,我不說你左後方有個無頭鬼正在招手,他快走到你身邊。」耿仲豪不信鬼神,故意捉弄她。

  「真的嗎?」她倏地回頭,等著被嚇的表情忽然一掃而空。「沒有呀!你幹麼嚇我。」

  人是既奇怪又矛盾的生物,明明恐懼得要命,又忍不住心底的好奇,別人一提,自然而然的反射動作,讓人無後悔餘地。

  「你不會以為世上真的有鬼吧!那是宗教人士用來誘導人們行善、諸惡莫做,你別信以為真,把自己嚇個花容失色。」鬼存在於人心,心中有鬼便見鬼。

  真的有啦!她住的地方就有一隻。「呵……呵……我老爸是師公,要是沒鬼讓他大展神通,我們家就要喝西北風了。」

  天生八字輕的苗秀慧真的很想「開導」他,信仰不全是無稽之談,偶爾也要信信天地間存在人類所無法想像的神秘力量,它們影響著萬物。

  敬鬼神、尊師長,不就是千百年前流傳下來的,若無一定的事實,怎會一代傳過一代,直到今時今日。

  「也許伯父真有神能,能安定人心……」一道玻璃破碎聲截斷耿仲豪未竟之語,他手未放開,快步地走向一樓的特殊治療室。

  醫院幾乎是清一色的白,但是一入百坪大的空間,它的色彩是鮮艷的,四面牆壁上繪有非洲草原、中國庭園造景,融合一些日式禪風,花草鳥獸無一不缺的躍於眼前。

  很熱鬧的景象,生動而活潑,充滿躍動的生命力,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醫護人員身上近乎土灰色的制服,讓光亮的室內顯得暗沉,毫無生氣。

  三三兩兩的病人各據一角,有的默不吭聲的撕紙,有的不停的撥著算盤珠子,似乎非常喜歡撥動的聲響,有的玩著手指頭,表情木然,有的口中唸唸有詞,背著整本的《六法全書》,反反覆覆,一遍又一遍,頗為沉溺其中。

  治療室的一角,有個長得俊秀的男孩站在洗手台前,他看起來很正常,一點事也沒有,非常用心,且仔細地用肥皂洗刷指甲縫裡的污垢,純淨無垢的水質不斷沖洗他已經很乾淨的雙手。

  「怎麼回事,為何他的強迫症又犯了?」距離上一次是半年前,已經獲得妥善的控制。

  「耿先生你來了,令弟……呃,這位小姐是?」長相甜美的女治療師特別注意到兩人交握的手,眼中略浮一絲失落。

  「我女朋友,我帶她來關心仲傑的進展。」耿仲豪早就看穿她的愛慕之意,卻故意不點破。

  我什麼時候變成你女朋友,不要亂說,破壞我的行情——苗秀慧擠眉弄眼,發出無聲的抗議。

  不過耿仲豪作勢要放開她的手,她又死命的巴著,一副你敢拋下我的兇惡模樣,渾然是熱戀中的情侶,讓人瞧了又妒又羨。

  「喔!耿先生已經有女朋友……」女治療師的表情不太自然,微露傷心地轉過頭。

  「仲傑的情況又惡化了?」耿仲豪沒讓她有陷入自己情緒的時間,聲音冷靜沉著的問道。

  怔了怔,女治療師連忙恢復專業。「不是惡化,這點你不必過於憂心,仲傑是因為環境突然改變,一時不能適應才產生恐慌。」

  「環境改變?」他不解。

  「是的,原本的社工調至別處服務,新來的社工才剛上任,好不容易習慣原來社工探訪的仲傑一見有陌生人接近,馬上不安的狂洗手,好像別人帶來害他生病的病菌。」讓新社工十分為難。

  他沉下臉,略帶慍色。「誰讓舊社工調走?我不是要她一直保持在原單位。」

  耿仲豪私下動用了關係和財力,維持人事的不變動。

  「公家機關的調動實屬平常……」她試圖解釋。

  「給我真正的理由。」沒有他的同意,官僚機構不可能擅自調動這個人事。

  女治療師停頓了下,繼而像怕別人聽見似的,小聲地透露,「聽說是令堂認為仲傑的情形已經趨於穩定,原來的社工太介入你們家庭生活,她非常不滿意,希望能換個不多話的新人。」

  她沒說出口的是耿母不高興社工的管閒事,做完探訪的工作就該離去,而不是一味的要求家庭成員配合,打亂他們的正常作息。換言之,耿母覺得這個兒子拖累一個家,不能帶出門又無法向人炫耀,是她生命中的一大恥辱,越少人知情越好,省得鄰人指指點點。而前任社工試圖將她的次子帶入人群,讓他一步一步學習和人接觸,走出長期的自閉現象。

  耿仲傑是自閉症患者,同時有偶發的強迫症症狀,他的世界是寂寞的,不允許別人進入。

  「她無權決定仲傑的治療方式。」耿仲豪的臉色忽地陰沉,帶著一抹強勢的威恫。

  「據我片面得知,令堂連照顧他的傭人也解聘了,改換成清潔公司的派遣人員,每日固定清掃兩次並不留宿,他大概是熟悉的人不見了,一到醫院回診,便立刻扭開水龍頭洗手。」旁人無從阻止。

  自閉症是種腦部功能異常所引起的發展障礙,自小便表現出語言理解和表達的困難,難與身旁的人建立情感。

  而且患者的行為是單一性的,出門走一定的路線,固定的衣、食、住、行習慣,狹窄而特殊的興趣,玩法單調缺乏變化,環境佈置不可變動。不過藉由緩慢的學習,耿仲傑已經會自己穿衣、進食、洗澡,日常生活能自行打理,不需專人看護。若是他覺得安心了,偶爾還會開口說兩句話,和他信任的人聊一會,除了語調無平仄之分外,倒也不難瞭解他在想什麼。

  但是與他相處的人要有耐心,不能大聲說話或辱罵,否則他的進步有限,反而更退入自己的世界。

  這也是耿仲豪最無法諒解母親的地方,對於親生兒子的關心往往不如外人,她生恐人家知曉她生了一個身心不健全的孩子,極力地隱瞞,不讓他和外界有絲毫連繫。

  也就是孤立他。

  「嗯!我明白了,你可以先行離開,接下來我會接手。」耿仲豪禮貌性的致謝,並未多看她一眼。

  「如果有需要時請喊我一聲,我不會走遠。」遲遲不離去的女治療師假意收拾玩具,在他前後走動,表示她隨時都能支持他。

  一旁的苗秀慧不是傻瓜,心裡起了莫名的騷動,眼看對方有意無意的找話題,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就是有點想把人趕走的微刺感。她輕輕地扯動手握的大掌,壓低聲音在耿仲豪耳邊碎嘴,洩露她來自新聞記者的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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