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確是個自私無情的臭老頭,但也因為如此,十年前,你答應了要彌補。」君碠然不以為此刻是適合談論過往的時機,如何解救楊芷馨脫離危機才是眼下最重要的。「莫非你私心又犯,想反悔了?」
「你說得對,我確實自私無情,我的反覆徹底傷了一個孩子的心。然後不知從何時起,司仁不再對我笑了,也不再爸爸、爸爸地膩著我撒嬌,他叫我董事長,我……當時也不在乎,我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了,誰還要一個不知父母是誰的孤兒?我心裡只有凱聲,我努力栽培凱聲,可說實話,他確實不是塊材料,比起司仁,他的經商能力差得遠啦!但我盲目地依賴血緣關係,這也造成了他們兩兄弟的嫌隙,我知道凱聲根本不拿司仁當兄長看,還經常威脅要趕司仁出門,司仁一直忍著、忍著、忍著……」「直到有一天,司仁先生終於爆發,開車撞死了凱聲先生,這件事我早知道了。」對於這段往事,君碠然知之甚詳,也只有一句形容詞——自作自受。「我還曉得,司仁先生並非天生殘酷之人,撞死凱聲先生後,他滿心倉皇,來不及收拾屍體就落荒而逃。然後,凱聲先生的屍體被另一個人發現了,他是一個沒有身份的偷渡客,在台灣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更因為缺少身份證明文件,他找不到工作,只能在街頭流浪,過著不知明天在何處的落魄日子。發現凱聲先生的屍體,及其身上完整的身份證明文件後,偷渡客起了一個念頭,他偷偷埋掉凱聲先生的屍體,盜用了『楊凱聲』之名,順利地從陰暗角落走出,活在太陽底下,他娶妻,還生了一個女兒。但因為頂替他人而活的罪惡感,他一生飄泊,在每一個地方都不敢多作停留,怕被人識破身份。他的妻子因此跑了,他一個男人帶著女兒,從東走到西,再由南走到北,直至十五年前,才在台北市落地生根。五年後,他去世,僅遺一女,故事到此結束。你還有沒有要補充的?如果沒有,我們可以開始討論有關你違約的事了吧?」
楊文耀搖頭輕笑,又引起一串的嗆咳。「你漏了提,因為不見凱聲的屍體,我堅持不信他已遇害,多年來不停請偵探尋找他的下落,卻因為那位替身東奔西跑,偵探始終尋不出線索,最後直到他們在台北市定居後,消息才漸漸傳出。我以為我找到了兒子,欣喜若狂,怎知那根本是個西貝貨,而且,他還在我尋去之前病逝了。緊接著,我尋子的消息外洩,為了保住既得之地位,司仁買通我聘請的偵探yu 掘棺驗證,卻慘遭破壞。司仁因此心一橫,決定斬草除根,才會導致十年前楊小姐迭遭意外的事故。可是最後那位偵探也未達成任務,他在一次刺殺中出了車禍,當場死亡。」
「沒錯,因為你們這一家子的渾帳事,芷馨險些小命不保;為此,我千方百計挖出真相,並與你商討解決之道。」那一天的事,君碠然記得一清二楚,楊芷馨將他綁在床上企圖離開他,他在樂水大姊的幫助下解脫束縛慌忙尋找,卻在途中發現有人拿刀跟蹤她,嚇得心臟幾乎停止。幸奸楊芷馨命大,及時招到一輛計程車逃之天天,而殺手則在追尋過程中遭到路過的砂石車輾斃。他是在很久之後才知道,原來殺手是楊文耀僱請,卻遭楊司仁收買的偵探。
楊文耀瞪他一眼。「什麼商討?你不過是不想讓你師父死後名聲掃地,又得保護楊小姐,才來威脅我,要我想辦法解決。」
「而你也說過,因為這件事你也有責任,你願意既往不咎,並設法讓司仁先生取消殺人委託。我這才答應你隱瞞此事,讓你的『龍揚集團』不致顏面盡失。」君碠然咬牙切齒。「如今你反悔了,是想叫我將此事公諸大眾,讓醜聞整垮『龍揚集團』嗎?」
楊文耀只是笑。「你知道嗎?當年我會答應你這件事,並非出自愧疚,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有錯,反倒是司仁,竟敢恩將仇報,害死凱聲,我一定要他付出代價。可是那時我都八十五歲了,公司早交給司仁負責,我沒有權了,要如何復仇?只好靜待時機。」
「你的意思是說,你現在掌權了,所以決心要個玉石俱焚的狠招?」
「正好相反,得知凱聲已死的消息後,我悲憤過度,沒多久就中風癱瘓,別說掌權了,我連性命都差點不保,不得不眼睜睜看著『龍揚集團』落在外人手中,然後茁壯,發揚光大。」楊文耀長歎一聲。「也許是病床躺久了,人也跟著糊塗,我常想,今天公司若交到凱聲手中,也會有如今的成就嗎?還是早垮成一堆廢墟?這幾年,我看著司仁……哼,其實是不看也不行,我動彈不得,只有他會來照顧我,除了他之外,我又能仰仗誰?」
「既然如此,你就該對司仁先生好些,為何都到這地步了,你還要整他?」
「我有不整他的時候嗎?明知他介意楊小姐,我卻故意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資助楊小姐成立徵信社,還有事沒事找她來聊天,讓司仁成天有若芒刺在背,卻又不敢動她分毫,以免我起疑。」
真是個惡劣的渾帳老頭。君碠然怒火衝上腦門。「司仁先生真不該對你如此仁慈。」
「你不覺得以德報怨是種美德嗎?」
「狗屁不通。」君碠然冷嗤一聲。「個個都以德報怨,那些做好事的人不就吃大虧了?乾脆大家一起來作惡,反正別人會以恩德回報你。」
「哈哈哈……」楊文耀仰頭大笑。「聽見沒有,司仁,你這輩子真是吃大虧了。」
君碠然挺直背脊,警戒四周。
房間裡安安靜靜,什麼聲音也沒有。
楊文耀卻道:「過來吧!司仁,我早知你打通了你、我兩間房的牆壁,明裡,你睡在我隔壁,暗裡,你常藉由牆間的通道躲進我的衣櫃裡偷聽,或看我在做些什麼事。」
君碠然瞪大眼。「你明知有人偷窺,卻一聲不吭?」真是有夠變態。
「我為什麼要?讓司仁日夜擔心我是否發現他收買偵探的事、是否已知楊小姐是『楊凱聲』的女兒、是否又決定了某些計劃意圖對他進行報復……不是件很有趣的事嗎?」重點是,楊司仁的偷窺行為除了具監視意義外,還有一份關懷。好幾晚,楊文耀都發現有人來幫他蓋被、給他添水、餵他吃藥……嚴格說來,楊司仁其實還滿孝順的。
隨著楊文耀話聲落下的瞬間,一記悠長的歎息隱隱傳來,同時,衣櫃門打開,步出一道頎長的身影。
楊司仁。他應有六十出頭了吧?卻因保養得當,看起來就像四、五十歲,若能抹去他眼底長年累積的憂鬱,這位彬彬有禮的中年紳士會更具魅力。
「既然董事長早就什麼都知道了,為何不挑明講?這份職位與權力我並不戀棧。」這是一個被罪惡感折磨得身心俱疲的人,心底最深處的歎息。
「為什麼要?你做得很好啊!任何人有你這樣能幹、孝順的兒子,都該滿意了。」楊文耀輕言。
果真如此,你幹麼成天整人家?君碠然暗思,卻不說破,楊司仁的乍然現身讓他心底湧起不安。
「你一定很懷疑,我既不怨你,也不恨你,反而對你很滿意,卻為何要為難你?」楊文耀接著說:「我啊,為難你只有一個原因,你太像我了。」
房中三人,有兩人同時呆祝搞什麼鬼?養兒子像老子不好嗎?
「這件事我請另一個人來解說。」楊文耀拍拍手。「芷馨,你可以出來一下嗎?」
君碠然如遭電擊。楊芷馨,怎麼她也來了?
第10章(2)
房門被推開,一道嬌生生的纖影揚著滿身怒火走進來,輪流對房中三人各瞪了一眼。
「芷馨,你……」君碠然不知該說什麼以表達他心裡的震驚。
「在這裡看見我很奇怪?」楊芷馨怒哼一聲。「如果你沒忘記的話,老爺爺是我的資助人,常找我來這裡聊天,我出現在這裡有什麼不對?」她對這棟別墅就像對自家廚房那樣熟悉好嗎?
「那麼剛才我們說的話……」君碠然快暈了。他是知道楊文耀資助楊芷馨的事,卻一直以為那不過是個老頭子對繼承兒子「姓氏」的女孩的移情作用,想不到楊文耀和楊芷馨感情這麼好,實在是失算了。
「我全聽見了。」她被怒火燒紅的臉閃過一抹憤慨。「想不到你們三個人居然都在騙我。」
「對不起,可是……」君碠然想解釋。
「抱歉,插一句話。」楊文耀喊道。「老頭子我所剩的歲月沒有多少了,可以先解決我的事嗎?」
君碠然和楊芷馨不約而同轉頭瞪他,瞧見一張蠟黃衰弱的老皺臉皮。不管他曾經多麼惡劣,他確實已一隻腳踏進棺材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