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來妳要再這樣看我,那在一塊,也是不錯。」
他的聲音,過於低微,她聽不真切,但喜悅染滿全身,認真與他對弈。她忍著撓臉、蹺腳等不雅動作,耐心等著他下子。
她完全可以理解沒人陪他下棋,因為他沉思的時間過長,有好幾次她都在打盹了,他才下一子,下了也就算了,偏偏這人還常輸,那實在令人無言以對。
雖然如此,她還是非常喜歡與他下棋的。她笑嘻嘻地撫著毛絨絨的耳環,他為人高雅,一定不知市井間送耳環的意義。沒關係,這次是獎賞,下次說不得就是定情物了。
有弟子捧著溫茶,進亭道:「春香公子,請喝茶。」
她還在觀察棋局。咦,真奇怪,他是不是偷吃子了?為什麼少了好幾顆?這樣說起來,以前下棋時,也時常丟子,一定有鬼!
「嗯?」傅臨春揚眉,在轉向那弟子時,面色清恬。「哪來的人?不是咱們莊裡的人,這樣擅入,豈不找死?」
那弟子猛地抬頭,結結巴巴:「春香公子,我剛入莊……」
「入雲家莊的都該是身家清白,你在江湖史上名聲不算好,怎會入莊?」傅臨春慢條斯理道。
那弟子心一跳,自己明明在江湖史上只有一筆,傅臨春怎會記住?他心虛,轉身就跑。
傅臨春身形疾快掠過他,白子彈破他的衣衫,露出臂膀上的老鷹紅痣。
「果然是血鷹啊……你運氣真糟,見到不該見的人,要請你見諒了。」其聲清劭,完全不見殺氣。
她瞪大眼,目睹傅臨春俐落彈出白子。那白子毫不停速沒入那弟子的體內。殺人啦!她知道江湖人打打殺殺不意外,但親眼見證,真是……她趕緊把棋盤轉了個方向,以免人家以為白子是她出的手!
傅臨春揚眉,往她這裡看來,神色輕柔,正要開口,忽地嘴角僵住,遽變。
兩年來,她從未見過他這樣大幅度的表情,不由得也跟著警覺起來,正要回頭,眼前迎接她的卻是一陣劇痛與黑暗。
娘咧,等她醒來後,要告訴傅臨春,非得陪她過三年除夕!
第一章
「我李今朝起誓,今生今世,絕不再對傅臨春動心,若它日真狗屁倒灶與博臨春結秦晉之好,我必遭五雷轟頂,天打雷劈。這樣你可安心了?春香公子。」
「多謝李姑娘成全。」傅臨春道。
——春香情史
收於汲古閣第二道大門後,未久,第二道大門內發生大火,損及上萬書冊,春香情史滅於其中。
事後,補其冊,不出半年,大火再生,從此,春香情史不再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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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躂躂躂的趕著路。臘月夜裡風大干冷,駕車的車伕身子單薄,縮肩駝背,面容隱藏在破帽下。
突地,車燈滅了。
車伕傻眼,正要策馬狂奔,哪知,馬兒猛然停蹄,讓車伕差點飛出去。
稀疏的星光下,有個高大的身形靜靜地立在馬前。
那高大的人,一字一語道:
「我,不殺無辜之人,你走吧。」
車伕暴著眼珠,雖然快嚇破膽了,但還是很機靈地拔腿就跑,在擦身而過時,瞧見那高大男人的手肘上有塊血胎記,形狀很像是老鷹……
阿娘咧,江湖殺手出現了!
那高大男人對著馬車裡的人,說道:
「金老闆,妳也算無辜的人,要怨就怨雲家莊吧。若不是妳替他們做事,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語畢,歎息的同時,長劍疾揮,劈開馬車。
遠方天際遽亮,白光墜落,同步劈開黑暗的天空。
車伕還在手腳並用,狂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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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滴雨落入地面時,迅速被濕軟的泥地吸收,接著傾盆大雨而下。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打在屋簷上,一點也不驚擾房內正好眠的男人。
男人一身紅衫,腰間黑色長帶,睡得很隨意,凌亂的長髮與寬鬆的紅衣交錯,照說該是顯眼艷麗,但這男人的氣質溫潤如暖月,徹底顛覆紅黑給人的感覺。
敲門聲遽響。
「春香?春香?」
床上的男人揚起目眸,撩過長髮下床,懶洋洋道:
「門沒關,進來吧。」
門開的剎那,天際轟隆隆地閃著光,男人漫不經心瞧上一眼,便對上來人的目光。來人有兩名,一名是即將退隱的三公子;另一個則是數字公子中為首的傅尹,後者捧著新年衣袍進房來。
「已經開始發送新制的衣袍了嗎?」傅臨春輕笑道,取過新袍。「怎麼也勞動三叔過來……」忽地停頓,目光落在攤開的長袍上。
「春香也看出來了?」年齡可以當傅臨春爹的三公子嚴肅問道:「你覺得如何?」
「……感覺還不錯,很特別。」傅臨春垂下臉,輕撫過那衣料,讓人讀不出他神色。
三公子苦笑。「是很特別。這就是明年春季每一位公子的長袍,都被火熏過了。一場大火,讓雲家莊最賺錢的布莊大失血,所以金老闆才想出這法子來。」
送到傅臨春這裡的長袍是近年女子很喜愛的春日杏色,男子則少穿這種顏色,在衣襬處有精美的繡工加飾,但很明顯的,有著不規則淡黃焦邑。
傅臨春很爽快地換上長袍,三公子打量半天訝道:
「這顏色挺適合春香呢。」雲家莊每個人多少都有點喜好,就只有春香一人,什麼顏色都無所謂,就是不知道挑出杏色給傅臨春的人,是嫌被熏黃的杏色不好賣呢,還是認定這顏色就是適合他……
傅尹詫道:「三叔,什麼叫雲家莊最賺錢的布莊大失血?雲家莊哪來的布莊?莊裡每年裁製新衣四次,都是由春香負責挑色、挑繡工、挑衣坊的……」換句話說,雲家莊生活小事都偷渡給春香。
「春香挑的,都是雲家莊背後的產業。」三公子道:「我即將退隱,而你身為數字公子中的大公子,應該知道一些秘事,以後好協助春香。」
傅尹聞言一震,很快恢復鎮定。他回頭把門窗關妥,才坦白說道:
「我確實也注意到雲家莊的生計用度並不是表面一家印廠、三家書鋪可以供給的了,但我沒想到,是春香負責……」
博臨春瞥他一眼,渾然不在意傅尹錯愕的語氣。
三公子笑道:
「負責雲家莊隱密產業的,是另有其人。雲家莊開始培養下一代主事者時,連幕後那人一併培養著。」
「我見過他麼?」傅尹好奇問道。
三公子沉吟著,不著痕跡地瞥了傅臨春一眼,道:
「你是見過,但我想,你猜不出是誰。這次布莊失火,損毀大批上好布料,照理這些布料不能用了。金老闆提議,就讓瑕疵成無價,讓那些受到影響的布料,裁成新衣給雲家莊的主子們。」
傅臨春聞言,微微一笑,微笑中有著幾分讚許。
「讓我們穿就能成無價,怎麼可能……」傅尹疑惑。
傅臨春吩咐著:
「大年初一,照舊跟『金香樓』訂席,當作替三叔餞行,到時都穿這套新衣吧。」
三公子面色一抽。叫他穿這麼年輕的綵衣……
傅臨春再道:「三叔退隱那天,也請三叔穿著這套新衣歸隱吧。」
三公子面色抽了又抽。他有必要到最後一刻還為雲家莊做牛做馬嗎?
「如果有人問,這是在哪兒裁的,就說在鄰縣『春寶衣坊』。」那溫潤的聲音有些漫不經心,道:「一連七間寶鋪都在各縣遭火劫,這絕非巧合。」
三公子面色終於暫停抽動,正色答道:
「確實不是巧合。這半年七次大火,都與雲家莊背後產業有關,如果是商場競爭,我們雲家莊不插手,但金老闆查了很久,始終沒有個結果。今天送衣來的小哥只代述:不干他們的事。」
博尹插嘴道:「金老闆的意思是,有可能是江湖人做的,他們不能管?」
「不是不能管,而是管不著。雲家莊主寫江湖史,而金老闆所處環境不同,不懂武功,也不懂江湖,根本無從管起,江湖史對金老闆來說,只是一堆廢紙,簡言之,雲家莊與金老闆有千絲萬縷的密切關係,卻又各自作為,別說我們,連春香跟顯兒都管不著金老闆的作為。」三公子道。
傅尹聞言,不免對這個姓金的感到有些欽佩,不出風頭在幕後待這麼久,又能長年維持雲家莊的生計,應該是個很厲害的人物吧。
三公子又道:「傅尹,下次你看見身上有著五枚銅板加紅穗子的人,那人就是金老闆,切記,目前知情的人只有春香、顯兒,你跟我,其他數字公子除非春香同意,否則必須保密,而你,就算認出金老闆也絕不能相識。」
傅尹神色嚴肅道;「我明白了。」
傅臨春聽著他們交談,心不在焉地打開窗子。放眼望去,雲家莊被掩在夜雨中,唯有天上大雷遽起時,雲家莊才短暫地進入傅臨春的視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