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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梅貝兒

  「先扶我起來梳洗……」她氣到躺不下去。

  「大奶奶的病剛好,還是多躺一會兒。」話雖這麼說,麻姑還是扶主子起身,來到鏡奩前坐下。

  她拿起銀梳,洩憤似地梳著頭,然後綰髮。「我已經沒事了。」

  韻娘就不信那個男人真能一輩子都不出現在自己面前。

  再怎麼遲鈍也看得出主子眼中殺氣騰騰,麻姑不敢再吭聲,連忙從鏡奩的抽屜中挑了一支翡翠玉珊瑚步搖,插在主子的髮髻上。

  「我生病這幾天,嬸婆那兒怎麼跟她說的?」韻娘想到已經把自己當做媳婦兒的長輩,就怕找不到人,以為又把她丟下不管了。

  「葉大娘和周大娘想了好久,只好騙她說大奶奶娘家的母親生病,得趕回去探望,過幾天就會回來,嬸婆也就信了,直說這是應該的……」

  麻姑又接著說下去。「還有更令人驚訝的就是嬸婆居然記得第一次和親家母見面的情景,咱們都以為她年紀大了,記性變差,才會把大當家誤認成死去的相公,又把大奶奶當作自己的媳婦兒,但最近卻慢慢想起很多事,還會自己到廚房弄吃的,不再只是癡癡呆呆地坐在門口唱著〈十送郎〉。」

  韻娘倒覺得是個好現象。「這樣很好。」

  「大家都說是大奶奶的功勞,真的把她當做婆母一樣關心照顧,腦子才會愈來愈清楚。」麻姑笑吟吟地說。

  她有些感動。「從小到大,我沒喊過一聲娘,多虧了嬸婆,才讓我有機會叫,怎能說是我的功勞呢?!」韻娘突然可以理解相公把人接到別莊來奉養的心情,必定是想起生下自己的母親,子欲養而親不待,才會把感情投注在嬸婆身上。

  「我這就過去看她,也好讓老人家放心。」

  待韻娘下了樓,來到東廂房,嬸婆見到媳婦兒回來,馬上眉開眼笑,還不忘關心親家母的身體狀況。

  也因為病好了,韻娘又開始教課。

  在這麼寒冷的天氣,那些想要學習蘇繡的姑娘,都很認真,也沒有人缺席,韻娘也把自己一身絕活都傳授給她們。

  過了幾天,韻娘突然發現秋娘的身影出現在繡房外頭,她幾乎很少踏出房門,更別說來到後罩房,不過她沒問,只等對方開口。

  這一天,天氣很好,也沒有下雪,早上的課結束了。

  幾個姑娘有說有笑的,結伴從後門離開,韻娘還留在繡房整理東西,眼角又瞄到站在門外的秋娘,但還是裝作沒看到。

  秋娘已經在外頭觀察了好幾天,原本從周大娘口中得知她這個族兄的媳婦兒在教人蘇繡,以為只是嘴巴上說說,畢竟她又不缺銀子,而且依她邢家二房大奶奶的身份,何必自找苦吃,想不到不只做了,而且還做得有模有樣,學生也很尊敬她,這下更加嫉妒了。

  她看著韻娘穿著醬紫色大襖和百褶裙,簡單地梳了個髻,插上樸素的銀簪,人長得美,怎麼穿都好看,反觀自己,花青色的棉襖套在過於瘦弱的身子上,顯得鬆鬆垮垮的,加上氣色蠟黃,沒有光澤,反而比實際年紀老了五、六歲。

  「嫂嫂真是能幹,又有耐心,才有辦法教那麼多學生……」秋娘狀若無事地走進繡房,可是一旦站在韻娘面前,就不禁自慚形穢,心中也更加不平衡。「就不知蘇繡難不難學?」

  韻娘瞥了她一眼,對邢阜康這位族妹,並沒有太多好感,有些懶得回應。「難不難學全看自己有沒有決心學會。」這句話就夠了,若對方真的有心想學,自然會再多問一些。

  「嫂嫂這話說得是。」她輕扯了下嘴角。「前些日子嫂嫂染上風寒,因為我的身子也不太好,所以沒去探望,還請不要見怪。」

  「只不過是小小的風寒,沒什麼,你自己也要多保重。」聽她東拉西扯的,韻娘有種感覺這些都不是對方真正想說的。

  秋娘覷了下她平靜的反應,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心中不禁納悶。

  「我聽說族兄來過別莊,你……嫂嫂跟他談過了嗎?」

  「談什麼?」

  「當然是談我那位族兄的出身,他隱瞞你這麼嚴重的事,難道嫂嫂一點都不生氣?不擔心在別人面前,頭會抬不起來?!」秋娘就是不懂她怎麼還有辦法氣定神閒地教人蘇繡,不是應該天天愁眉苦臉,鎮日唉聲歎氣嗎?

  韻娘總算明白了。

  原來這個女人巴不得他們夫妻大吵大鬧,最好自己也痛苦到活不下去,她便從中得到滿足,真是把別人的不幸,當做一種快樂,這種要不得的心態不只是扭曲,而且醜陋不堪。

  「因為我正好病著,所以沒能來得及跟相公坐下來好好談一談,不過……」韻娘故意頓了一下,果然見到秋娘兩眼緊盯著自己,等著她說完。

  「也沒什麼好談的,我既然已經嫁給他,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只能認了。」

  哼!想要看她痛苦難過,然後在旁邊幸災樂禍,可沒有那麼簡單,韻娘在心裡冷冷地回道。

  秋娘臉頰抽搐,有些不甘心地嚷著。「怎麼能認了呢?難道你不在意他是個「孽種」?啊……我不該又說這兩個字,還請嫂嫂原諒我的失言……」想到之前挨的那記耳光,臉頰還有些剌痛。

  「一個人的出身好不好,自己無法決定,又怎能怪相公呢?」韻娘恬適地笑了笑,有些惡意地回道:「何況相公待我真的很好,見我病了,還在床邊伺候,一個晚上都沒合眼,教我如何氣他、怨他?」

  秋娘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口氣也變得尖銳。「你是故意的對不對?明知我是個寡婦,還在我面前炫耀你們夫妻感情有多好。」

  沒錯!韻娘就是故意這麼說的,誰想看他們夫妻的笑話,她自然要回敬。

  「寡婦確實值得同情,但同樣身為寡婦,葉大娘、周大娘和桂姐,她們可以讓自己活得很好,不像你只會自艾自憐、怨天尤人,把自己搞得那麼可憐……」她板起俏顏,決定好好教訓道個女人。

  「我……我沒有……」秋娘掉著眼淚說。

  韻娘可不想放過她,這個女人接受了相公的照顧,卻打從心底瞧不起他,簡直是恩將仇報。

  「相公好心把你接到這兒來,有得吃有得住,你卻成天只想尋死,命是你自己的,要死要活,旁人也管不著。」

  「你這麼說……真是太過分了!」她覺得自己受了莫大委屈。「我也不想死,可是又能怎麼辦呢?」

  「怎麼辦?」韻娘嬌哼一聲。「你覺得沒有希望,也沒有將來可言,只有死路一條,咱們下回也不會再攔著你,要是真的死了,讓別人真當以為你是為了丈夫殉節,誇你是貞節烈婦也好。」

  她咬著絹帕。「我……我……」自己不過是希望能被男人疼愛呵護,並不是真的想死,但寡婦若想再嫁,又是難上加難,還得忍受閒言閒語,才會想不開。

  「日子要怎麼過,就看你怎麼想,但不要說得好像是別人害你似的,還有……」韻娘把話挑明了,又加重語氣。

  「再聽到用那個難聽的字眼來罵我相公,可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說完,韻娘不再理她,逕自走出繡房。

  秋娘捂著面孔,覺得自己好悲慘,沒有人同情她的遭遇。

  正月十五——

  雖然農曆年都過了,邢阜康還是命人送了節禮到別莊,每個人都有份,就連桂姐的一雙兒女都有,而韻娘則是一隻白玉鐲子。

  她沒有戴上,只是天天夜裡將它拿出來把玩,還對著它說話。

  原來這就是思念……

  白天因為忙碌,可以不去想,但是到了晚上,只有一個人躺在床上,就特別希望那個男人就在自己身邊,相互依偎,度過漫漫長夜。

  韻娘多多少少可以體會得出守寡的心情,想見卻見不到,那份寂寞和孤單,有多麼難熬,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忍受的,何況是天人永隔,今生今世都再也見不到了,更是分外淒涼。

  看著手中的白玉鐲子,撫著上頭柔膩的觸感,想著那個男人在為她挑選時,又是用什麼樣的心情,既然已經知道相公心裡並沒有其他女人,也不是不要她,不如就用行動證明,自己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他的出身,他就是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令自己心動的男人,所以……

  她決定搬回邢家大院!

  沒錯!與其在這座別莊枯等,不如回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相公總不能都不回家。

  於是,她決定等最後幾堂課上完,便要回西遞村。

  就在韻娘想著該如何跟嬸婆解釋,或者乾脆把她一起接回去住時——反正飛觴堂有很多空廂房,就算多住一個人,還是綽綽有餘——卻沒想到年事已高的嬸婆說倒就倒,不過一天的光景,已經是彌留之際。

  大夫把完了脈,搖了搖頭。「還是準備辦後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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