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枟天生對數字有著別人所沒有的敏感度,思緒明快邏輯清楚,不管是吃飯睡覺洗澡走路,通通都不影響他用最快的速度,在腦中建構出一張結合財務收支的執行計劃表。
曾經有個人對他說,他若從商,將會是個很棒的生意人,他可以給他機會。
但對陸枟來說,人生不該只有賺錢這個選項,應該還有更多更多的可能。
而他現在就在挑戰這些所謂的更多的可能。
用他自己爭取來的機會。
原本一門心思都擺在經費規劃上頭,直到敏銳的耳朵察覺到有一串腳步聲正朝這裡接近,陸枟本能地抬起頭——
前方有群人,團團簇擁著一位重要人物,正浩浩蕩蕩的往陸枟的方向走來。
看見被包圍的重要人物,陸枟深邃而清冽的眸底,一抹幾不可見的異色倏忽閃過,機警如他,連忙閃身躲向轉角一個大型觀賞植栽的後方,盡可能的將自己的身影妥貼地隱藏起來,從頭到尾沒有半點遲疑。
直到那群人經過眼前又澈底遠去,陸枟這才重新走了出來。抿著唇,黑眸幽幽地望向人群中遠去的背影,臉上表情諱莫如深。
許久,薄唇輕扯,帶點玩世不恭的散漫少年氣質的他,吹了吹額前的發。
「呼!好險!」
說真的,方才要是被逮到,他今天肯定很難脫身。
不過也正是因為他不惜冒險前來,才順利為球隊爭取到經費,拿到這張寶貴的支票,不是嗎?嚴格說來,這應該可以說是一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概念實踐,若是能運用到棒球場上,應該也是個挺不錯的戰術。
陸枟自我解嘲的歪了歪唇。
腳跟一旋,轉身,陸枟當場楞住,整個人像是被點穴,完全無法動彈。
「陸枟?!」
驚詫中揉著一股乍喜的男嗓,讓陸枟無奈地閉了閉眼。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來告訴他,這只黃雀到底是什麼時候出現的,為什麼他半點都沒注意到?
眼見逃不掉,陸枟索性摸摸鼻子,乖乖束手就擒。
不,他是自投羅網。
陸枟擠出花一般的笑容,主動迎上前去,「嗨」字的音階才發了一半,就被突如其來的一記猛烈撞擊打得潰散飛揚,陸枟的胸口也跟著隱隱作疼。
「你這臭小子,回來怎麼也不說一聲,我好去接你。」
被抱緊處理的陸枟苦笑望天。
「呃,你要不要先鬆手,我、我……快要喘不過氣了……」
宋梒才不管,楞是多抱了一會,才心滿意足的放開陸枟。
「是不是想清楚了,願意回來幫董事長了?太好了,這樣做就對了!雖說你現在還年輕,也不能老窩在那個小學校裡虛度光陰。」宋梒一把搭在陸枟肩上,「見過董事長沒?走,剛好我有事要找董事長,我們一起過去。」
相較於宋梒的激動、主動,陸枟卻是一動也不動。
饒是宋梒再遲鈍,此刻也從陸枟臉上淡漠的表情嗅到了不對勁,「怎麼了?你不會還是不想回來幫董事長的忙吧?」
「從來就沒考慮過。」陸枟一臉淡笑地望著宋梒。
宋梒不能理解他為什麼就是不肯,這可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好機會,難道他就不想好好地發揮他這身天分和才能?
「為什麼?陸枟,你明明那麼優秀!你若能回來,董事長一定會很高興。」
「我的人生從來就不是為了讓他高興才存在的。」
宋梒瞬時語塞,和陸枟有幾分神似的俊逸臉龐上明顯寫著失望。許久,吶吶低喃,「……我還以為你今天來是已經回心轉意。」
「抱歉。」陸枟真心道歉。
宋梒理解的拍拍他肩膀,儘管覺得遺憾,「董事長知道你今天會來嗎?」
「當然不知道,否則我還能在這悠哉悠哉地逛大街嗎?」
宋梒一臉狐疑地望著陸枟,「那你又是為什麼來?」
陸枟天生是個倔脾氣,能夠不踏進這裡一步,就打死不來。換言之,他既然來了,就肯定有事。這也就是為什麼宋梒一見到他,便誤以為陸枟是打算接受安排,進入廣新集團。
「領支票。感謝貴集團熱心公益,願意贊助偏鄉孩子的棒球夢,我謹代表來豐高中棒球隊向廣新集團致上十二萬分的謝意。明年的黑豹旗全國高中棒球大賽,我保證,我們一定會表現的比今年更好!」
即便內心再不喜歡踏進這裡一步,可為了爭取棒球隊的經費,陸枟願意勉為其難的走一遭。
「就只是為了這個?!」宋梒簡直不敢相信。
「當然!因為廣新集團是所有提供贊助的單位裡,最慷慨的一個啊。」十萬塊欸,陸枟晚上睡覺作夢都會笑。
宋梒都快要厥過去了。這個陸枟是腦子壞掉了吧?只要他願意,他所能擁有的又何止是這區區十萬的贊助經費?!
「陸枟,你明明可以擁有更多。」
「我不需要更多,十萬塊恰恰好。當然,如果你願意出資認養球隊,我們來豐高中也非常歡迎。」眸光閃爍頑皮。
宋梒真是拿陸枟沒轍,「完全認養我恐怕沒這能力,友情贊助一二還是可以的,回頭我讓人寄張支票過去。既然回來,晚上一起吃飯。」
「不了,球隊週末還要訓練,我今天就得趕回來豐。下次吧,下次我會狠狠地敲你一頓的。」
「不過去跟董事長打聲招呼嗎?」
努努嘴,沉吟須臾,「還是別打擾大忙人了。」聳肩,揮揮手,陸枟轉身大步離開。
宋梒無言目送陸枟離去。
其實他很羨慕陸枟,正因為羨慕,所以不能理解,明明就是個人才,卻偏偏只想窩在偏鄉小鎮當老師,唉,真的是很可惜。
走出廣新集團,陸枟抬頭看了看頭頂上這片晴朗的天空——
可以想像,他離開後,宋梒肯定又要對著他的背影唉聲歎氣個老半天,說什麼好可惜之類的老話。
對陸枟而言,可不可惜這種事,別人說的都不算,得他自己說了才算。至少截至目前為止,陸枟都不覺得當一個偏鄉教師有什麼好可惜的。
這原就是他一直想要從事的工作,打從他很小、很小,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時,他就已經在心裡立定了這個志向。
他想要像外公、外婆當年那樣,守護偏鄉的孩子,守護這些一不小心就會被粗心又自私的大人們忽略掉的孩子。
不過,他也不是個滿腦子空有理想,不甩現實為何的傻瓜,絕對不會天真的以為夢想可以靠吃空氣就能活,錢還是很重要的。
像現在他就覺得心裡特別地踏實。
陸枟拍了拍背包裡的支票,心情美美的,昂首闊步地準備搭車回來豐鎮。
車站大廳人滿為患。
劉牧葳拎著簡單的行囊來到購票窗口,買了一張回老家的單程車票。
距離發車時間還有十幾分鐘,她沒有半點懸念,逕直走向車站大廳的便利商店給自己買一罐瓶裝水。
站在結帳隊伍裡,劉牧葳昔日明亮的黑眸,黯淡地宛若兩灘死水,有泰半時間都呈現失焦狀態,整個人一動也不動,活像尊石雕像,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拒絕和外界產生連結的腐敗氣息。
直到身體被一名拎著大包小包、搶著買飲料的冒失婦人狠狠地撞了一下,劉牧葳才有了反應。
掀眸,冷冷淡淡地朝始作俑者瞟去一眼——
但也就是一眼。
對方沒有道歉,劉牧葳也並未指責,波瀾不興地收回目光。
目光一看、一收之間,劉牧葳不經意地在右手邊的雜誌架上,看見被選作封面人物的自己。
接受W女性雜誌專題採訪時,劉牧葳還處在愛情、事業兩得意的人生顛峰,儘管只是一襲最普通不過的白色廚師袍,穿在她身上就是特別地自信醒目。
曾經,大家都說她前途一片看好,甚至私下揣測,也許再過不了多久,她就能成為台灣五星級飯店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行政主廚。
可誰也沒想到,有一天,她會做出離開的決定。包括她自己。
響應內心的召喚,劉牧葳毅然決然的辭去H酒店餐廳主廚的工作,拋下令人欣羨的大好前程,揮別她親愛的家人、她狼狽不堪的愛情,一個人離開她自小熟悉的城市,選擇回到記憶中的老家重新開始。
這是她經過反覆思考後所做下的決定,並不是一時衝動為之。
原因很簡單,在信任瓦解的同時,心,也跟著支離破碎,她無法自欺欺人,假裝自己很好、沒有受傷,勉強自己繼續扮演那個光鮮亮麗的美女主廚,扭曲著心繼續她熱愛的烹調。
離開,對現階段的劉牧葳來說,是她所能想到最好療愈自我的方式。
她需要一個人慢慢地舔拭傷口,慢慢地把在愛情中破了洞的心,一針一線地重新縫補起來。
如果……她還可以的話。
未來或許不確定,但,這並不能動搖她的決心。
想想,這應該是自己最後一次以美女主廚的身份,接受雜誌專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