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我當然怕。」沈蓉清笑了,淡淡的、淺淺的,卻像拿了把柳葉刀,在陸長興的心上片了幾千幾百下。「所以我劃得很輕,很仔細。」
她比誰都愛惜她這條命,萬一她死了,父親一事就沒人翻案了,可是有時為了活命,她只能拚命,想來還真諷刺。
「很輕怎麼會留疤?」陸長興皺眉,不信她的話。
沈蓉清看了他一眼,瞧他一臉深惡痛絕,也不曉得他情緒哪來的。
不過這事也沒什麼不好說的,天底下最知道沈蓉清底細的,說不定就是眼前人。
「我故意把創口劃大,一結痂馬上挑掉,反覆數次,就——」
陸長興一手捂上她的唇,不敢再聽。
她要疼上幾回才能留下如此明顯的印記?他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你這人,對自己真夠狠。」他失控地將她摟進懷裡,水又潑出桶外一波。他手腳並用地纏住她,緊緊的,不留縫隙,想藉此遏斷他不停冒出來的酸楚。「還有其他傷嗎?當年落水,可有什麼影響?」
「沒有,都好全了。」天曉得他在發什麼瘋?沈蓉清只能把自己當死人,忽略他熱呼呼的體溫,還有硬邦邦的某處。
「我不信,我得親自察看察看。」陸長興由她頸後開始向下撫摸,側頭吮上她頸間的疤痕,滿是疼惜地以舌尖描繪,恨不得將之抹平。
沈蓉清想當死人,卻忘了陸長興最厲害的功夫就是氣死人。「別鬧了,從狩圍場回來那天不是瞧過了嗎?」
「有嗎?我忘了。」陸長興臉不紅氣不喘地反駁,其實她的身體他已經很熟悉了,但還是摸到他滿意了才收手。
「嗯,身上沒有其他舊傷。」
他攤開她曾受過劍傷的掌心,摩挲了數回,才寬慰地說:「這處痕跡也淡了。」
「……」沈蓉清已經說不動他了,幾回打鬧下來,她有些疲倦,眼睛半合。
「你當年投河,怎麼活下來的?」陸長興見她有些睡意,手掌便在她背上,輕輕地拍打著。「是誰救了你?」
第6章(2)
沈蓉清身子陡然一僵,她還沒報答阿牛母子的恩情,豈能先把麻煩帶給他們。她搖了搖頭。「沒人救我,是我攀在粗繩上,趁人少的時候爬上岸逃掉的。」
「是嗎?」他似乎不怎麼相信,可等了老半天,遲遲沒有下一句話。
她累了,睡意不斷上湧,陸長興的手在她背上拍呀拍的,更是讓她難以抵抗,眼皮掉下來了好幾回。
只是這時候在他面前睡著,醒來也不曉得在什麼地方。沈蓉清咬著下唇想保持清醒,卻抗不過濃濃睡意,最後還是倒在他的懷中,枕著他的胸膛進入夢鄉。
陸長興輕拍著她的手未停,另一隻手撈起水面上的玫瑰,湊到鼻間嗅聞。
「好好睡吧。」他以指腹輕抹她眼下青影,幽幽地歎了口氣,將她抱出浴桶,以布巾仔細地裹住她。
那簍玫瑰花瓣是他特意吩咐孫嬤嬤準備的,裡面灑了安神的香露,對於大悲大喜過後的人,有很好的舒緩效果,只願她能好好地睡上一覺,夜裡不要反側難眠。
鳥啼聲,聲聲入耳。
沈蓉清悠悠醒轉,看著頂上繡著百花的棉帳,一時間居然想不起來此為何處。
她好像睡了很久,骨頭有點酸疼,撐著身子掀帳而出,見是她在陸府暫居的小院房間,陸長興就坐在房內靠窗的羅漢椅上,一手持著卷宗,一手叩著杯蓋,在杯緣繞著圈。
「醒了?」他從卷宗後方抬頭,窗外投射進來的陽光,暖了他嘴角的笑容,美好得、讓沈蓉清誤以為她還在夢中。
他擱下手中的東西,走了過來,溫熱的掌心托著她的臉頰,看著她迷迷糊糊像沒醒透似的,不由得笑了出來。「睡得可好?」
沈蓉清點點頭,神情有些恍惚。她很長一段時間沒睡好了,如今睡足了反而不習慣。
其實最不習慣的是他的轉變。
陸長興坐上床沿,愛憐地摸了摸她披散在身後的長髮。「起來吃點東西,收拾一下,帶你去個地方。」
「什麼地方?」沈蓉清警戒起來。
「別緊張,那個地方你去過。」他撩起她一綹髮絲,湊到唇邊一吻,鼻間還有淡淡的玫瑰香氣,深得他的喜愛。
「放心,我們現在是在同一條船上,我不會棄你而去的。」
「……」沈蓉清發現這兩天她說不出話來的次數很多,他賣著關子不說,她只能小心再小心了。
七天後,戴著面紗的沈蓉清下了漕船,看著眼前熟悉中又帶點陌生的地方,感慨無語。
睽違兩年,她居然又回到了這裡,漕幫鎮江南分總舵。
「我記得當初這裡有個小伙子,長得異常瘦小,為了求我讓他留下來,直說他力氣大,儘管要我考他。」陸長興走到她身邊,低下頭在她耳邊笑著說。
沈蓉清暗自腹誹了一把,這人不會閒到腦子壞了,專程帶她南下,只為了嘲笑她當年的失敗吧?
「可惜呀。」陸長興惋惜歎道。「之後沒再見過這麼有趣的小伙子了。」
「爺想見,也不是沒辦法。」她套件男裝再進漕幫,他想回味幾回都不是問題。
「還是算了,相見不如懷念,我還有寶貝芙渠要照顧呢。」他怕一見到她男裝打扮,就想起她投河的那一幕,太椎心。
陸長興護著沈蓉清,走沒幾步,就有人上前迎接,而且是黑壓壓的一群人。
「屬下鄭邳率鎮江南分舵幫眾恭迎幫主大駕。」年前就任南分總舵主的鄭邳一見陸長興,立刻拱手作揖,沒有得令,不敢起身。
這人沈蓉清眼生,不過他身後的張一強,她就有印象了,兩年不見,他蒼老許多,也不復以往盛氣凌人,即便鄭邳小了他二十來歲,氣度還是甩了他很大一截。
「起來吧,以後別擺這麼大的排場,省得我抓不住偷油腥的小老鼠。」陸長興這麼一說,就看到張一強狠狠地縮了下脖子。
「我來這裡巡視幾天,你們大可當沒我這個人存在,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用特意表現給我看,平常鄭邳都記著,我只看他呈上來的記錄。」
他來是要辦正經事的,成天一堆人在他面前晃過來繞過去,光是應付這些人就是一個日落月升,哪來這麼多閒工夫?
「屬下會多加叮嚀。敢問幫主可要擺宴?」鄭邳恭敬地問道。
陸長興來訪,也不過是他們下船前才有船夫過來通報而已,事前準備不足,這回還多了女眷,很多人因此慌了手腳,沒想到陸長興如此疼愛新納的姨娘,連外訪都要帶著她,也幸好他平時急件處理多了,這事比起船隻擱淺還不算嚴重,很好應付。
鄭邳會這麼想,是因為當年鎮江南分總舵一夕間風雲變色時,他人在魏水河段清游泥,並不清楚這裡的幫眾對陸長興異常敬畏。
「不用了,剛才才在船上吃過。你也不用費心,照平常作息跟菜色就好,我不是來享福的,什麼奢侈的東西都別上,有閒錢就留著給弟兄們過年過節加菜。你現在是南方所有分舵的頭,要多為幫眾們想想。」漕幫每年都缺人力,新的召不來,舊的還不想方設法留住?
「是,屬下謹記幫主教導。」鄭邳抱拳,語氣高揚。
「好了,都下去做事吧,一群人擠在碼頭處,都不用下貨了嗎?」陸長興揮了揮手,護著沈蓉清就要離開,卻見她不動聲色地在人群中尋覓。
「想找阿牛?」
沈蓉清一愣。「沒有。」
「口是心非。」陸長興笑睨了她一眼,她大概是怕阿牛受她所累,得到嚴懲吧。
「鄭邳,去把一個叫阿牛的人找來文書房,我要見他。」
「是。」鄭邳雖然好奇,倒沒有把疑惑顯現在臉上,等幫眾都返回各自崗位,他才去找阿牛過來。
南分總舵的人不少,像阿牛這種底層的工人,是不會記入舵主腦海裡的,還真費了番功夫才找到人。
阿牛聽到陸長興要見他,手中的貨差點滾進漕河裡,他在滿是補丁的衣服上擦了擦兩手的汗,抱著赴死的心情,隨著鄭邳來到陸長興面前。
「幫、幫、幫主。」阿牛嚇得講話三字有兩字抖。
「別來無恙?」陸長興坐在主座上,目光如鷹,身後掛著一幅五尺長寬的大梁漕運圖,一幫之主的氣勢表露無遺。
「羊?」阿牛搖搖頭。「我家沒羊。」
文書房裡頓時靜默。
坐在下位的沈蓉清默默地撇開了頭,不忍直視,面紗下的唇角卻是上揚的。
陸長興瞧不見她的笑容,但沒有忽視她眼底流轉的愉悅色彩,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她,簡單卻又難得。
他清了清嗓子。「阿牛,你還記得沈清嗎?」
「阿清?」阿牛扭著衣角,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記得,我娘的乾女兒。」
「我年初在京師遇見她,說開了誤會,她說我若回鎮江,記得把這東西交給你。」陸長興自懷中取出一錦袋放到桌子上,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阿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