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範文程又說,那是因為八阿哥早逝,皇上是把對已逝兒子的愛也一併給了建寧公主,所以才會在愛憐之餘同時感到傷心。
皇太極接受了這解釋,可是仍然悶悶不樂。他不想讓建寧弄得自己這般多愁善感,不像一個威嚴的皇上,倒像漢人閨院裡的小姐。他說,我是那種一輩子不可能吟詩作賦的人,我敬重學問人,可是討厭他們裝腔作勢無病呻吟的腔調。我不要那些無謂的情緒,它們會消磨鬥志。要是每個人都為了一朵花兒一隻蝴蝶落淚,還有誰去拿起武器來打仗呢?
可是現在他看著小女兒感到的那種悲傷,正是一個文人面對一隻美輪美奐卻挽留不住的蝴蝶所感受到的那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心痛。
他變得絮叨起來,不管建寧聽不聽得懂,每次見到她,總要將她放在自己膝蓋上說很多很多話。
那可是皇上的膝蓋啊,是一對龍膝。作為普通平民家的孩子,坐在父親的膝頭上也許不算什麼,可這是在宮裡,嬪妃無數,皇子眾多,建寧從來都記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兄弟姐妹,更不記得皇阿瑪有多少正側庶妃,只聽說光為皇阿瑪生兒育女的妃子就有15個,那麼父親的妃子該有多少啊?
但是可榮耀的是,那所有的阿哥格格中,只有自己才有權坐在皇阿瑪的膝頭,撫摸著他青青的胡茬,同他說很多很多的話。一切正像是小戶貧門的一對普通父女一樣。
在普通人中間偶爾不平凡一次容易,可是在不平凡的人事中想偶爾普通一次卻是難比登天,而建寧,就是登上了天。她坐在天子的膝蓋上,也就等於坐在皇帝的寶座上,坐在萬民的頭頂上了。
她的榮光,是無以盛載的,連半瘋半傻的素瑪都常常自言自語說:「這樣的福份,也不知是好事壞事,享福太過,只怕傷了天和啊。」她曾親眼目睹了舊時皇上對於八阿哥的寵愛,也撕心裂腑地經歷了八阿哥的慘死。如今建寧過分的尊榮,又會帶來怎樣的殊遇呢?
綺蕾更是益發地長齋禮佛,虔心誠意地為女兒祈禱一生的平和安順。她那麼靈幽透剔,怎麼會看不到女兒的將來?一個盛載非凡福份的人,必定也會承受非凡的折磨苦痛。自從女兒降生後,她便拒絕再與皇太極同枕席,而只肯做他名義上的妃子,做他女兒的好母親。她從不肯與他單獨相處,然而每當他抱著建寧喁喁敘話,她卻常常耽在屋子一角,默默地看著他們父女親暱,可以一看就是一整個下午。
他抱著那如花的小女兒,笑容慈愛得近乎淒涼,對她說:「你將來總有一天要出嫁,要離開我的,那時候我將多麼哀傷。」他說:「可是我不會將你嫁得很遠,我要你嫁給八旗中最英勇的青年,最顯赫的貴族,讓你繼續停留在我的視線裡,讓我仍然可以常常見到你。」
可是,他沒有來得及看到他最愛的小女兒出嫁,他甚至沒有來得及看到她長大。就在說這些話的那年,他的命運遭遇了極具戲劇性的一次強大打擊,一次來自後宮的,來自床笫之上,因而毫不設防的打擊。
大清朝的歷史,就此改寫了。
那是崇德八年(1643年)八月八日,皇太極赴睿親王府家宴。舞姬歌女的表演和金樽清酒的頻進使他覺得暈眩——這暈眩是自從錦州戰場上回來就開始了,近日發作得越來越頻繁,每日裡時常心悸,身上虛汗沁出,夜間也往往驚夢不斷。然而召太醫來診脈,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只開些寧神滋補的藥來交差。他自己便也當是勞累太過,長年征戰不得休息的緣故,便也不認真當一回事,只隨意調養著,不過想起來吃幾副藥罷了。
因這日又覺迷糊起來,便要退席小息片刻。多爾袞無法可想,令侍女扶皇上往自己房中休息,叫好好侍候。然皇太極寢時是不許有人在身邊的,便叫侍衛與侍女都在門外守候,隨時聽召,自己抱枕閉目歇息。不一刻朦朧睡去,恍惚見一女子走來,像是海蘭珠又像是綺蕾,欲語還休,目光帶淚。
皇太極初時以為是綺蕾來接自己回宮,忽一想又覺不可信,再看那女子滿眼深情,再無懷疑,知是海蘭珠鬼魂來見,忙上前執手叫道:「愛妃,你想死我了。」
海蘭珠泣道:「皇上,自臣妾去後,無一刻不思念皇上,如今我夫妻團圓日近。然我雖渴望與皇上重逢,卻又不忍看皇上英年早逝,因此前來與皇上見上一面,請皇上勿以臣妾為念,擅自珍重,不可輕信身邊人,免使奸人得計。」
皇太極聽了不懂,問道:「愛妃這說的是哪裡話?怎麼不可輕信身邊人,又是什麼奸人得計?」
海蘭珠歎道:「天機不可洩漏。臣妾如今身列鈞天部女史,本應跳脫紅塵外,斬斷兒女情,然而臣妾不能相忘當年皇上待我一片深恩,今見皇上有難,特瞞過天兵天將來見皇上一面,實為擔心皇上安危。這便別過了。」說罷施禮欲去。
皇太極哪裡肯捨,追上喊道:「愛妃莫走!」身子向前一掙,卻把自己掙醒過來,手裡尤自扯著海蘭珠半截衣袖。一時內心酸痛不已,便拿那袖子拭淚。忽然醒悟過來,既然是夢,哪裡來的衣袖?
定睛看時,卻並不是什麼袖子,倒是一塊詩帕,想是擱在枕下床邊,被自己無意中扯出來的。帕子是綠緞湖錦,上面字體娟秀中透著英氣,寫道:
莫向春雨怨春雷,水自風流花自飛。卓女情奔司馬賦,虞姬血濺霸王旗。
笛聲吹徹錦邊夜,鄉夢飛凌鳳殿西。贈我青絲掛鹿角,為君金鼎煮青梅。
絹子一角,繡著著小篆的「玉」字。皇太極看了,渾身冰涼亂顫,將那帕子收在袖中,往望便走。侍衛丫環在門外站了一地,見皇上醒來,嚇得撲地跪倒磕頭不迭,皇太極順起一腳,將個侍從踢倒,一言不發,逕自去了。唬得其餘一干僕從驚疑不定,一邊磕頭求饒,一邊悄悄兒地使眼色叫外邊侍候的人趕緊往前堂報信去。
第99節 參湯是一柄雙刃劍(5)
待到多爾袞得了信兒,並不知為著什麼,只好整頓衣帽忙忙追來,皇太極已將出府,直追到殿門廊下方趕上了,多爾袞因緊著行禮問候:「皇兄怎麼這便要走?是臣弟哪裡招呼不周?」
皇太極看也不看他,只打鼻子裡憤憤地「哼」了一聲,甩袖子便走。倒把多爾袞驚了個愣,立得旗桿樣兒,一動不動,眼睜睜看著皇太極去了,究竟不知到底是哪裡得罪了他。
皇太極回到後宮,逕自往永福宮來。大玉兒率著一眾宮人跪接了,皇太極點一點頭,面無顏色,只道:「玉兒,你跟我進來。」又叫:「忍冬出去!」
忍冬不明所以,只得帶著所有服侍的人一同出去,既不敢捱近,也不敢走遠,怕隨時招呼著,只得都坐在房簷兒底下聽宣。
莊妃看到皇太極這般做作,又知他是從睿親王府裡來,便已猜到三分——此情此景夢裡心裡也不知過過多少個遍兒,倒也並不驚惶,只溫婉地笑道:「皇上將人都遣去了,只得臣妾親自服侍您。皇上先略坐片刻,我外間剛煎了參湯,這便端一碗來給皇上醒酒。」
參湯?皇太極聽著刺心,益發想起另一宗往事來。當下倒不急著先問帕子的緣故,只向莊妃道:「玉兒,你老實說,那年你到底是用什麼辦法勸降了洪承疇?」
莊妃不意於此,倒吃了一驚:「怎麼?」
皇太極淡淡地道:「沒什麼,我只是想聽到實話。當初,你告訴我是用一碗參湯喚醒了他的思鄉之念,求生之志。我信了你。但是,事情不會這麼簡單,不會的。」
莊妃獻上參湯來:「皇上,喝一口吧。」她進前一步。只能進,不能退了,沒有後路。
「略嘗一嘗。」她媚笑,笑得幾近淒厲。是他逼她出手的,是他將她逼到了絕路,逼得太緊了,簡直逼上梁山。
本來不需要這樣急,本來還有餘閒,本來尚可從容。是他逼她的,退無可退,便只得進。
「皇上,喝一口吧。」她繼續勸著。
她勸得這樣殷切,笑得這麼卑微。讓他無法拒絕。他只得接了,喝了,嚥了。喝了她的參湯,便先軟了幾分氣勢,把滿腔憤怒換成深深歎息:「玉兒,你當初也這樣勸洪承疇來著?我早應該想到,洪承疇一代名將,鐵骨男兒,不懼強權,不慕富貴,萬車金銀放在面前都不會動心,一碗參湯就可以讓他低頭?」
莊妃自知無幸,已是豁出去,笑問道:「皇上,您到底想說什麼?」
「告訴我實情!」皇太極上前一步,抓緊莊妃的肩搖撼,「我要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