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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頁     西嶺雪

  日出而行,日落而息,茫茫的大草原,彷彿沒有盡頭。

  那天晚上,她徹夜難眠,不知天亮後迎接自己的將是什麼樣的命運。

  馬隊都安歇了,她抱著膝坐在帳篷外,望著極遠的天際,那草原的盡頭。晨光微曦,再過一會兒,太陽將要從那裡升起。太陽會升起來嗎?

  大玉兒等待著,這馬背上長大的小姑娘曾經迎接過無數個日出日落,卻惟獨這一次,是以前所未有的虔誠在守候,在祈禱,在等待著太陽的升起。

  她等待著,這等待是如此虔誠而熱切,漫長而盲目,彷彿沒有盡頭……

  「啊——」陣痛驚醒了莊妃的夢,也打斷了少年大玉兒對日出的等待。她聲嘶力竭地慘呼起來,叫聲淒厲而含糊,侍候的人很用心才能聽明白,娘娘喊的是皇上。

  「皇上啊,皇上來了嗎?」大玉兒雙手緊緊地弱絞著穩婆塞給她的被子兩角,面如白紙,汗如雨下,掙著脖子問:「皇上呢?皇上在哪兒?我要見皇上——」

  「皇上就在外面等著哪,男人不許進產房,這是老輩兒的規矩。」穩婆欺哄她,也是可憐她,身為娘娘又怎麼樣呢,生死關頭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

  太醫們又忙忙擁上來診脈,忍冬卻哭著跑了出去,她要去見皇上,求皇上,如果娘娘今夜便要去了,那麼至少,她在走之前,應該見到皇上!

  可是關睢宮的人把守著宮門不許進。八阿哥死了,奶娘死了,朵兒死了,關睢宮服侍的所有人都死了。一夜之間,關睢宮已經完全換了模樣,雖然還是那些假山池水,還是那些古樹梅花,但是樹不再綠,花不再香,人們,也都不再歡笑。如今的關睢宮,被一陣愁雲慘霧所籠罩,到處懸掛著白燈寵,鬼氣森森,連守門的侍衛,都像是沒有人心的泥偶,冷而僵硬,任憑迎春怎麼哭怎麼求,都只有一句話:「皇上有旨,不見任何人!」

  亂了,全亂了。這還是後宮嗎?這裡竟沒有一個忍冬認識的人,沒有一個宮女,甚至沒有太監,有的,竟是帶著武器的侍衛。男人是不許進後宮的呀,而這關睢宮的門前守著的,分明是御前行走的帶刀侍衛,他們怎麼竟然進到了內宮來,怎麼會阻止莊妃娘娘的身邊丫環,他們怎麼敢?死了一個八阿哥,難道連後宮的秩序都沒有了嗎?莊妃娘娘陪伴了皇上整整十年了,如今在她生死關頭,竟連見一面的願望都不能達成,這什麼都有的皇宮裡,難道竟獨獨容不下一點點人情味兒嗎?

  忍冬跪在關睢宮門前,伏地大哭起來。

  紅光蔓延,太陽就快升起來了!

  大玉兒沉沉地想,皇上在外邊等著呢,等著呢,太陽就要升起來,太陽會出來的,就要出來了。

  她鬆開手,又在等待中重新昏睡過去,並在睡夢中繼續著她另一輪的等待。

  太陽,太陽就會升起來了。十二歲的玉格格坐在帳篷外,似乎只是打了個盹兒的時間,再一抬頭,地平線上,草原的盡頭,太陽竟然探出了小半個臉兒。

  小格格跳起來,目瞪口呆,屏息而待,那澄紅的、凝脂般的、初升的太陽,有稜有角,灩灩欲滴,一點一點,探出來,探出來,猛地一掙,躍在半空——

  「太陽出來了!」小格格歡叫一聲,扯開馬繩躍馬揚鞭,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狂奔過去,奔過去,初升的太陽照在她身上,流光泛彩,萬道光芒。

  「太陽!太陽!」莊妃喃喃著。

  「生出來了!生出來了!」穩婆歡叫著,報喜聲頃刻充盈了整個屋子,「是個阿哥!是個阿哥!」

  「恭喜娘娘,是個阿哥!」穩婆用金剪剪斷臍帶,手腳利落地纏妥,抱至莊妃眼前。

  然而莊妃的眼睛只是微微開闔,低語一聲:「太陽出來了!你們看到了嗎?」頭一歪,再度昏迷過去。

  穩婆莫名其妙,卻懂得見機行事,立刻以更加喜悅的聲音大聲告訴著:「是個阿哥!娘娘說看見太陽了!是太陽落到永福宮裡來了呢!是大喜之兆啊!我們都看見了!真是太陽呢!」

  眾太醫從午時勞累至夜,如今終於大功告成,母子平安,遂分外興奮起來,隨聲附和著:「是呀,咱們都看見了,太陽降到咱們永福宮了呢,小阿哥大福大貴,將來必是龍虎之材!」

  永福宮一時掛起紅燈,又分別去各宮報喜傳訊,眾人自謂這一番辛苦必得重賞,俱喜氣洋洋,顧不得辛苦勞累,都腳步輕盈起來。

  第78節  福臨和八阿哥是同命(3)

  忍冬正自跪在關睢宮前哭得撕心斷腸,忽聞一聲嬰兒的啼哭劃破夜空,不禁一震,心道:好響亮的哭聲!爬起來便往回跑,卻與來報信的丫環撞個滿懷,忙拉住問道:「娘娘怎樣?」

  「生了,是個阿哥!」小丫環歡天喜地,嘻笑著,「我們正往各宮報訊呢,皇后娘娘已經來了,命我過來請皇上呢,姐姐也快回去吧。」

  忍冬大喜,回頭對著侍衛啐道:「莊妃娘娘生了個阿哥,還不去報訊嗎?狗仗人勢的東西!」拉著小丫環一路跑回。

  侍衛氣得直翻眼,卻不敢怠慢,只得跑進關睢宮報喜:「恭喜皇上,永福宮莊妃生了,是個龍子!」

  然而皇太極彷彿沒聽見,又或者聽見了卻不清楚太監話裡的真正含意,仍然維持著同一個姿勢摟著海蘭珠默默坐在八阿哥小小的棺槨前,對侍衛的話置若罔聞。

  侍衛不得法,只得磕一個頭再次稟報:「皇上,莊妃得了一個龍子。皇后娘娘已經在永福宮裡候著了,請皇上也過去看看。」

  皇太極這才抬起眼來,微微地一揮手,淡然道:「知道了,去吧。」

  小阿哥嘹亮的哭聲驚天動地,被裹在一床小小的錦被裡,雖是剛出生且是「早產」的嬰兒,卻已經稀稀地有了一圈胎毛,臉蛋飽滿通紅,皺成一團,張大了嘴,用哭聲向全世界宣告著自己的降生,彷彿在說:人們,看吧,我來了!

  哲哲從產婆手裡抱過嬰兒來,笑道:「難為這麼小小的一個孩兒,倒有這麼大嗓門,將來跟他父皇上了沙場,不用舉槍動箭,就是一聲獅子吼,也可退敵了。」

  產婆將胞衣提去房後埋掉,忍冬指揮著眾人手忙腳亂地收拾水盆毛巾,又在門首高樑上懸起一張小弓和三枝小箭,紅線為弦,蒿桿作箭,射向門外,預祝孩子將來必會長成一名英勇擅射的巴圖魯。忽遠遠地見陸連科來了,大喜,忙拉著進來見哲哲。

  陸連科跪著見了禮,又向哲哲道喜。哲哲因問道:「皇上知道了嗎?」

  「知道了。」

  「那皇上怎麼說?」

  「就說知道了。」

  「就說知道了?還說什麼了沒有?」

  「再沒說別的。」

  哲哲聽了,又驚又歎,半晌無語。忍冬等更是如入冰窖雪洞一般,將一團高興逼住,宮人們面面相覷,俱失落莫明,卻不敢怨言。永福宮得子偌大喜事,卻只興奮了幾分鐘,彷彿石子投湖,蕩幾圈漣漪就平淡了下來,非但不見半分喜氣,反而有種壓抑隱忍的淒惶感。

  人們一時靜寂下來,都不知說什麼才好,惟聽見嬰兒洪亮的啼哭聲,穩婆先驚醒了,跪下問道:「回娘娘,紅雞蛋已經煮好上色,是這便送去各宮,還是等到天亮再送?」

  忍冬也轉過神來,回道:「炮仗一早備下,現在可以鳴放嗎?」

  哲哲歎口氣,低頭想了一回方道:「送雞蛋的規矩是滿人的老禮兒,為小阿哥祈福的,斷不可省,各宮這時候早已驚醒,這便送去吧,也讓大家高興高興;至於鞭炮,皇上一早有令,舉宮三月不許聞絲竹之聲,何況炮竹?還是免了吧。」

  莊妃得子的喜訊轉瞬傳遍宮中,有人歡喜,有人妒恨,而皇太極,卻只是冷淡。

  後宮原是勢利之地,永福宮莊妃生兒子這樣大事,皇上就在咫尺之遙的關睢宮裡,卻不肯移駕走幾步過來看一眼,連句安慰嘉獎的話兒也沒有。其冷淡之情,不要說與當初海蘭珠生八皇子時的那般大張旗鼓相提並論了,就連東西兩宮的那些庶妃都不如。如此種種,宮人們豈有不看在眼裡的?私下裡俱議論紛紛,「一樣是生兒子,宸妃生產的時候怎樣熱鬧來著,這可好,冷冷清清的,連句話兒都沒有。」「小戶人家生兒子還得分雞蛋放鞭炮呢,何況皇上得了阿哥?」「誰敢啊?關睢宮那位正傷心,舉宮上下三月不許聞絲竹之聲,還放鞭炮?」

  這些話,莊妃並沒聽見,但是也猜得到了。生了兒子,可是皇上連看一眼都不肯,永福宮一早備下炮竹喜燈,也都不見鳴放。難道就為海蘭珠死了兒子,別人就不許生兒子了嗎?生了兒子就不能高興了嗎?

  新生的嬰兒聲嘶力竭地哭泣著,聲音宏亮,所有的人都說,聽啊,這孩子的聲音,好像號角一樣呢。大玉兒睜開眼睛,在她恢復說話能力的第一時間,在她的神智還不曾真正清醒時,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把福兒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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