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寧宮照舊是清冷安寧到靜寂的。哲哲早早地睡了,天冷,覺卻長了,迎春守在外間炕上,警醒地聽著屋裡的聲音。大妃每晚三更必會起夜,這是上了三十以後就有的毛病,她自己也覺得窘,並且因為窘,便尤其不耐煩迎春答應得慢了。倘若大妃已經起了炕而迎春還不見進來,必然是要捱罵的。所以每晚睡下,迎春前半夜總是半醒著的,要等到侍候大妃起過夜了,才能夠真正睡得沉。日子久了,便也成了習慣。
永福宮和往常沒有什麼兩樣,太醫和丫環各自安寢,莊妃通常晚上要看一會兒書才睡下,便是大腹便便也不曾改變。今晚她看的是《三十六記》,正讀到「借刀殺人」一則。很早就看過了的,如今再看一回,讓心裡踏實。看過了,踏實了,便睡了,並不曾多說多問過什麼。
麟趾宮門關得早,關門的時候伴夏發現釵兒不見了,猜也猜得到她的去向,暗暗歎了一聲,不敢聲張。貴妃問起的時候也替她遮瞞了過去,何必呢,張揚開來,大家都不得安心。臨睡前又悄悄起來,將門栓子拉開留得一縫,心裡說天保佑那蹄子快些回來,別只顧作死忘了時辰。
衍慶宮裡的淑妃這幾天身上不痛快,夜裡起了幾回換裹身布條子,肚子疼得躺不住,叫剪秋幫忙揉著,便歎了口氣:「疼得倒像是人家有身子的要生產似的,偏又沒懷上。後宮裡這一年來那麼多妃子有孕,連東西兩宮那些人也都喜氣洋洋的,偏我一點動靜沒有。」
剪秋早聽慣了主子的這些自怨自艾,也說慣了勸慰的套話,偏今夜不知怎的,想起新故事來,竊竊地笑道:「娘娘便沒有一男半女,也好歹是衍慶宮裡的正頭主子,那起東西宮的側妃又敢怎的?要說懷不上孩子,我倒想起十四爺來,聽說十四爺和他們府裡的好多丫環都有手腳,可是這些年來,就沒生出一點骨血來。非但那死了的睿親王妃抱怨,那些癡心妄想等著一舉得男或許便可扶正了的丫頭們也都懊悶著呢。」
巴特瑪還是第一次聽見這話,訝道:「十四王爺和自己府裡的丫環們很不妥當嗎?」
剪秋笑道:「娘娘沒聽說麼,整個盛京皇城,就屬睿親王府的丫環又多又漂亮,簡直環肥燕瘦,無所不有,十四爺就跟那些大戶人家收古董的一樣收著那許多美女兒,明著說是丫頭,其實都算是小老婆。閤府裡大小通吃,整個就是小後宮麼。」
巴特瑪笑道:「果然有些我自為王的味道。睿親王妃死了這許久,皇上幾次勸十四爺納福晉,十四爺只說國事當前,私事當後,卻原來背地裡這樣風流快活。」忽又問道,「這些個閒話,你卻是從哪裡聽說的?我在後宮裡就跟瞎子聾子一樣,萬事不知,你倒耳目通天的,哪裡來的這些笑話兒?」
剪秋臉上一紅,豈敢說出自己是從大太監陸連科處得知、陸連科又是從王公大臣處聽來,只好含含糊糊地道:「也是聽人家瞎說……」一語未了,忽然聽得門外大亂,又哭又叫,倒像有千軍萬馬一般,忙起身叫醒其他宮人,開院門問時,卻說是關睢宮出事了。
關睢宮裡一聲淒厲的慘叫之後,緊接著哭聲震天,足聲雜沓,整個後宮都被翻騰起來了。宸妃娘娘哭得死去活來,連皇上也赤著足滿地裡奔來奔去,紅著眼睛喊打喊殺,守衛們衝進來,所有的下人都被悉數捆綁,說要究查原因——八阿哥死了!是突然暴斃的!是中毒死的!是中了鶴頂紅的毒死的!
同時中毒的,還有八阿哥的奶娘!而毒液,來自奶娘的乳頭!
八阿哥是在吮吸奶娘乳汁的時候忽然痙攣而死的,奶娘被捆起來扔在房間一角等待發落,她哭著叫著表白著,然而聲音漸漸微弱,當人們發現她情況有異時,她已經死了,奶頭潰爛,口角流血。
起初宮人們還以為是畏罪自殺,但是太醫很快發現奶娘的死和八阿哥的死因一樣,是由於中毒,鶴頂紅的毒。這才想起要翻查奶媽全身上下,結果發現毒液就在她的奶兜上,隨著奶汁的洇濕而發作開來,毒死了吮奶的八阿哥,也毒死了奶娘自己。
奶娘死了,再沒有人知道那毒液是誰塗抹在奶兜上的;其實就是奶娘活著,她也想不通怎麼會平白地中了毒,且是鶴頂紅那樣罕見的劇毒。
「鶴頂紅!怎麼會有鶴頂紅!是誰下的毒?是誰毒死了我的八阿哥!」皇太極幾乎瘋狂了,揮舞著雙手,大喊大叫著,就是前線戰事最吃緊最危急時也不曾叫他這樣失色。
海蘭珠死死地抱著兒子,不肯讓任何人奪走他,她不相信兒子已經離開了自己,她不相信這麼小這麼可愛的兒子會死——死?那是多麼遙遠的事情。兒子才只有幾個月呀,他才剛剛會含糊不清地叫媽,還沒有學會說話呢。他得學說話,學寫字,學騎馬,學射箭,學習怎麼做個好皇上。他是未來的皇上呀,他是天子的兒子呀,他怎麼會死?
她抱著兒子,輕輕呼喚著他,搖晃著他,甚至不敢動作稍大一點,她想他是睡了,她怕驚了他,弄疼他。眼淚從她皎潔的臉上滾珠一樣跌落下來,她哽咽著,可是不哭。
她不哭,她為什麼要哭啊?兒子這麼可愛,這麼會逗她笑,她抱著親愛的兒子,怎麼會哭呢?
太醫跪著請求:「娘娘,八阿哥已經去了,您放下他,讓老臣為他清理一下吧。」
去了?去了是什麼意思?海蘭珠癡癡地抬起頭,恍惚地看著太醫,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她發現自己忽然失聰了,起先還只是聽不懂太醫的話,漸漸就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她有些知覺,發現素瑪在搖晃她,在哭,但是漸漸素瑪的臉她也看不清了,她看不到素瑪,看不到皇上,也看不清兒子,她只是抱著他,感覺著他——感覺著他的身子越來越冷,僵硬如鐵。
她忽然明白過來死是什麼了。死就是一團冰,一塊鐵,就是了無聲息,就像懷中的兒子。
海蘭珠終於放聲驚叫起來。那是多麼慘烈的不可置信的一聲驚叫呀,它是一個母親心碎的嘶喊,更是她對上蒼憤怒的聲討。
然後,海蘭珠就暈死了過去。
素瑪大哭著,宮人也都哭著,連皇太極都帶著哭腔,胡亂地下著命令:「救醒宸妃,救醒阿哥,快救醒他們啊!」
宸妃可以救醒,可是八阿哥再也救不醒了。
這小小的襁褓男孩,這個皇太極最鍾愛的兒子,這大清王朝未來的皇帝,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暴死了,尚不足滿歲。
第73節 稱後路上第一個犧牲品(2)
八阿的死,就這樣成了大清建朝後的後宮第一宗懸案。緊隨著他之後的,將是更多的殺戮,更深的心機,最辣的陰謀。
他並不是宮廷奪位的第一個犧牲品,也決不會是最後一個。
然而,他卻是他母親惟一的摯愛,是海蘭珠的命。
從哭出第一聲後,海蘭珠便再沒有發出過任何聲音,只是無休無止地流著淚,對萬事萬物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她甚至沒有聽到,皇太極對著一眾宮人下的格殺令。
那是事發之後的第二天早晨,皇上廢了早朝,正於清寧宮與哲哲等商議為八阿哥造棺發送等事。侍衛來報:當早班的小太監一進御花園,就在門口發現了太監福子和丫環釵兒的屍體,他們雙雙死在花園門口,看情形,是有人從園門裡進來用刀捅死的,手法很乾淨。讓人想不通的是,福子自己看守園門,怎麼倒會放人進來殺死自己呢?釵兒又為什麼會和他死在一處?
皇太極不耐,揮手咆哮道:「兩個下人,死了也就死了,這些芝麻小事也來報告,還不快滾出去?!」
哲哲卻上了心,小太監和小丫環的死原無關緊要,但是死的時辰太蹊蹺,未免不簡單,況且他們一個是御花園的太監,一個是麟趾宮的丫環,能和八阿哥扯上什麼關聯呢?因阻道:「且慢出去,你說昨晚是福子值夜,他把守著後花園的門,怎麼倒會放個殺手進來?況且,三更半夜,釵兒跑到後花園去做什麼?貴妃,釵兒是你宮裡的人,你昨夜有派她去後花園麼?」
娜木鍾脹紅了臉,叫起來:「皇后這樣說,難不成是懷疑我毒死了八阿哥嗎?我的丫頭死了,我還不知道找誰要人呢,娘娘倒來問我?」
「你且別嚷。」哲哲喝道,「誰說你什麼了,你便大喊大叫。既然能在奶兜上塗毒,那麼這個下毒的人必然是後宮的人,而且是個女人。她的目的很清楚,就是衝著八阿哥去的,算準了奶兜上的毒液會在餵奶的時候洇開了,那麼就會隨著小阿哥吃奶也把毒汁吃進嘴裡去。這下毒的人斷不會是奶娘自己,她要下毒,用不著這麼費事,更不會把自己也毒死。所以這下毒的人還活著,就活在這後宮裡頭。其心如此險惡,若不清查出來,後面必然還有更大的禍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