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玉兒整頓臉色,溫言道:「這裡人多事亂,姐姐既惦記著靜妃,我也不便深留。前幾日麟趾宮那位配香粉,送了我好些,只是我又不大用這些香呀粉呀的,不如送姐姐吧。」說著取出一個錦繡輝煌的香囊相贈。
王妃喜得接過來說:「原來是貴妃的親贈,早就聽說她最愛弄些脂呀粉呀的,大汗又縱著她,把天下脂粉方子四處搜羅了送她,她的香粉,那是千金也求不來的。」再三謝過,懷揣香粉離去。
大玉兒一直送到門首,遠遠看著睿親王妃進了關睢宮才回身返屋。
關睢宮裡早有小丫環通報進去,綺蕾由朵兒扶著,親自迎出門外。睿親王妃忙親親熱熱拉住了不叫行禮,喜滋滋地說:「靜妃快別這麼著,你已經懷了七八個月的身子,這時候最要自己小心保重的,萬事不可大意。我都聽傅太醫說了,鐵準是個阿哥,大汗還說,只要阿哥一出世,就封做貝勒,這真是天大的恩寵啊。」又問綺蕾一日吃幾頓,睡得可好,胎動反應如何,想吃什麼只管說,宮裡沒有,睿親王府做了送來。說是「總歸是睿親王府出來的人,既叫我一聲額娘,你就是我的親閨女兒,親王府的正經格格,再不肯叫你委屈了去。」
綺蕾溫言謝了,又叫朵兒換茶。王妃見她有一句答一句,態度遠不似在府中那般冷淡,更覺高興,話也越發多起來,又誇耀大妃如何善待,莊妃如何和氣,又說新得了貴妃的香粉,怎樣金貴難得,說著拿出香囊來給綺蕾看,評論兩句繡活精緻,又贊奇香難得。
綺蕾接在手中,少不得應付兩句,忽覺一陣奇香直透腦門,頓覺暈眩起來,胸悶欲嘔,不敢多看,忙交還王妃。
王妃見綺蕾臉上變色,似有痛苦之色,打量她有孕之人容易疲勞,不便久坐,又閒話兩句便站起告辭。綺蕾也並不留,起身相送,卻腹中一陣悸動,站立不住,復又坐下了,揮手命朵兒送王妃出宮。王妃在府裡時早已慣了的,並不以綺蕾失禮為意,顧自離去。
這裡綺蕾只覺腹內似有千斧百杵攪動一般,難以忍耐,不禁呻吟出聲。朵兒驚惶,便要回清寧宮喚太醫去,綺蕾擺手制止:「大妃娘娘剛剛叫了太醫去,這會兒我們又巴巴地找回來,倒叫人笑我張狂。忍一忍,太醫就快回來的。」
然而疼痛一陣強似一陣,綺蕾咬著牙苦苦忍耐,額上汗珠大顆大顆滴下,臉色白得嚇人。宮人們都覺驚惶失措,卻又都顧忌中宮,惟恐果真忙忙地去請太醫,觸了大妃霉頭,只一趟趟到宮門外翹首盼望。好容易遠遠見了傅胤祖影子,直見了救命菩薩一般,忙跑上去拉住,哭道:「先生快來,靜妃娘娘不好了。」
傅胤祖大驚罵道:「如何不早來告訴我?」顧不得禮數,直奔進內宮,只見綺蕾手捂腹部痛得死去活來,雖咬牙苦苦撐持不肯呻吟,已是面如金紙,唇如鉛灰,一條命只剩下半條,見了胤祖,哎呀一聲叫出來:「先生救我。」
傅胤祖一邊命人急報中宮,一邊坐下來為綺蕾把脈,兩隻手指只往腕上一搭,三魂早已轟去兩魄,變色道:「靜妃娘娘這是中毒之象啊,今天可是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忽隱隱聞到一股異香,頓時明白過來,因問:「今天可有薰過香?或是用過什麼香料?」
綺蕾微微搖頭:「先生叮囑過不要用香料的,只是睿親王妃來過一趟,請我看了個香袋,說是莊妃娘娘賞賜的……先生,我的孩子,保得住嗎?」
傅胤祖聽了,腦裡轟雷掣電一般,恍然大悟:早在睿親王府時,他曾給綺蕾配過一味藥,服後可以遍體生香,然而久服會有毒性。因此綺蕾進宮後,傅胤祖再三叮囑輕易不要薰香,惟恐藥性相剋引發病症,綺蕾有孕後,更是摒絕一切香料,連沐浴香水也不用。然而百密一疏,今日王妃來訪時,偏偏自己不在宮裡,竟由她將香袋攜帶入宮,此刻屋中猶有淡淡餘香,其味絕似麝香。麝香素有墮胎之效,綺蕾血液中又原有香毒,只消一點點麝香已足引發,如此看來,胎兒絕難保全。胤祖既曾救過綺蕾一命,對她的關切非比尋常,見問大為難過,黯然道:「學生必盡平生所學,保全娘娘性命。」
綺蕾聽了這話,自知胎兒無幸,忽然間悲從中來,她進宮本是為了報仇,後來因故罷手,自覺心如止水。然而自從懷孕後,腹中胎兒一日日成長起來,母子天性,遂重新將她本性中的溫柔慈愛喚發出來,一天比一天更加疼惜這個未出世的孩子,將全部生命都傾注在他身上,視為自己生存之惟一信念。如今忽然聽說孩子不保,哪裡禁受得起,不禁哭著央道:「傅太醫,求求你救救這孩子,我死了沒關係,只要保住孩子就行。」
傅胤祖聽了,更覺傷感,他自認識綺蕾以來,從未見她有絲毫悲喜,更不要說這般剖肝瀝膽的流淚哀求了。俗話說最難消受美人恩,豈不知美人之淚更讓人難以抗拒。正要說些安慰珍重的話,忽聞綺蕾厲聲慘呼起來,眼見一股鮮血如注,自被子底下直流出來,知道已是小產,忙低頭退出門外,命宮女進來服侍,自己隔著屏風指揮搶救。
其時哲哲早已聞訊趕來,見到傅胤祖,急問:「靜妃如何?」
胤祖流淚道:「學生來遲,靜妃娘娘已經小產了。但請娘娘放心,胎兒雖然已經救不回來,靜妃的性命,可包在學生身上。」
哲哲大驚失色,慌著問:「卻是為何緣故?怎不早點來報?」揚言要將關睢宮全體捆縛審查,治他們照顧不周之罪。嚇得底下人黑鴉鴉跪了一地,哭著求娘娘饒命。
朵兒幾乎磕頭出血,哭道:「並無照顧不周,晌前睿親王福晉來宮時還好好的,坐著說了好一會子的話,娘娘不信,只管問福晉……」
綺蕾於屏內聽見,咬著牙道:「不要混說……」一語未了,早又疼得七昏八素,暈死過去。
一時藥已煎好送至,胤祖命人撬開牙關灌將下去。又恭請大妃回中宮歇息,不要勞神太過。哲哲也覺關睢宮氣味駁雜,轉側不便,只說太醫操勞,自行回宮。
胤祖仍立於屏風外靜聽,隔了一時,裡面說靜妃仍流血不止,胤祖焦灼,只得另開草藥命碾成糊狀外敷,直折騰到入夜時分,方報說血流漸小,靜妃已經睡熟。
胤祖這方退出,猶不敢出宮,又往清寧宮打聽大妃哲哲可有傳召。果然哲哲並未睡下,立即披衣召見,胤祖如實稟報,只不肯說出聞香流產緣故,一則牽連甚廣,二則怕追查起來引出自己在睿親王府為綺蕾配藥之事,難脫干係。只推說綺蕾身本虛弱,去年中箭傷了元氣,迄今未曾大愈,且新遷關睢宮,許是新宮陰氣重人氣弱,不宜孕婦居住云云。
哲哲拭淚道:「自她有孕以來,我哪一天不問上三次,偏是這麼著,偏還是保不住。這是她福薄,也叫無法可想。」知道皇太極前線吃緊,若聞此事,必定大起煩惱。然而思之再三,畢竟不敢隱瞞,只得派人連夜飛馬報訊。
第45節 令人扼腕的第二次刺殺(1)
後宮裡永遠是重複著的故事。
那些故事裡的鬼魂每到午夜便從她們藏身的庭巷深處走出來,她們歌舞,穿行,哭泣,訴說,喧囂而寂靜,翩若流螢。
在周的後宮,褒姒的一笑亡了國;而越的後宮,西子只以蹙眉捧心,已可顛倒天下;秦的後宮,呂不韋獻趙姬於子楚,嬴政的生父之謎遂成千古疑案;漢的後宮,呂後因妒成狂,俟劉邦死後將其寵妃戚夫人割去四肢挖掉五官製成人彘投進永巷的糞池;魏文帝的後宮,甄妃與皇弟曹植私通,抑鬱而終,遂有《洛神賦》傳世;隋的後宮,太子楊廣以侍疾入殿調戲陳夫人,氣死文帝楊堅而繼其位;唐的後宮,每一級宮梯都宣洩著淫蕩的遺跡,韋後為了效仿武則天而毒殺中宗李顯;五代十國,閩主王曦淫奢無度,覬覦神器,因被宰相王炎窺破,遂於繼位後將王炎發塚戮屍以洩其憤;遼的後宮,太祖阿保機去世後,述律皇后自願以身殉主,因其子年幼而被群臣勸阻,遂斷其腕入棺陪葬,人稱斷腕太后……
她們都是心繫後宮的無主孤魂,耽阻於往生的路上,尋找著下一個不幸的主角,引誘她加入她們的隊伍,參與她們的舞蹈,尋尋覓覓,哀聲不絕。
綺蕾的關睢宮裡,此刻就充滿了這樣的鬼魂。她們來自不同朝代的後宮,卻演繹著同一個故事的不同版本,週而復始,如泣如訴。
她們的眉眼都娟秀嬌好,穿弓鞋或者馬靴,梳單髻或者雙髻,面目依稀,衣飾華麗,帶著某個時代的烙印,穿行在後宮中,長歌當哭,無休無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