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玉兒彷彿看到一線光明,立刻慫恿:「那倒也未必,多爾袞對姑姑是忠心的,你召他來問話,他未必敢瞞著。」
哲哲猶豫:「可是我用什麼理由召他進宮呢?」
大玉兒輕鬆地笑道:「這有何難?姑姑是後宮之首,後宮裡有人被接出去了,姑姑還不該多叮囑幾句嗎?也是替大汗分憂的意思。」
哲哲笑了:「玉兒,還是你心眼兒活。」便立刻發下令去召多爾袞晉見。
少時多爾袞傳到,哲哲在炕桌後端坐著不動,大玉兒卻親自迎出門去接著。自從永福宮落定,多爾袞這還是第一次進來,初時見到院中荼蘼架牡丹叢已經頗覺觸動,待到進了正房,看到一堂擺設,更覺驚心。只見壁上圖畫條幅無數,淡墨山水,濃情詞句,皆是中原筆墨,案上端硯湖筆,宣紙徽墨,一應俱全,然而映入眼中,卻無半分書卷味,倒是隱隱透著一股子兵氣,惟有炕桌後一座剔紅樓閣人物座屏還有幾分閨閣氣,卻又被南炕上供著的薩滿神座香爐香案給沖得淡了。再看大玉兒本人,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拗著自己學習彎弓射箭,騎馬獵鹿的小姑娘,而是舉止淡定,眉梢眼角全是文章的一位莊妃娘娘了。
在多爾袞心中,自打識人事兒起,便已認定大玉兒是他的人,不過是暫時寄養在皇太極處的,只等他日報了仇,就可以「兄終弟及」,不僅奪他汗位,而且娶他遺孀了。皇太極是一心想入主中原的,可是自己不會給他機會等到那一天的,因為自己要做皇帝。到那時候,就封這個文武雙全精通漢文化的大玉兒做皇后,她比她的姑姑哲哲公主有頭腦多了,也比自己家裡那位睿親王妃像樣兒,只可惜還要等些日子才能遂這心願,而不能立時三刻就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狠狠地揉搓親吻。
想著,多爾袞一時再忍不住,跨門檻兒的一剎,趁人不備抓住大玉兒的手狠狠一捏。大玉兒一驚,急急縮回手,臉上卻半點不露,只揚聲說:「姑姑,王爺來了。」來至哲哲身旁,向奶媽手中抱過女兒來逗弄。
多爾袞上前見了禮,哲哲抬起眼,帶搭不理地問了好,又思忖半晌,這才慢吞吞地開口:「我聽說你把綺蕾接家去了,那可真是有勞操心了,她是大汗看中的人,雖然還沒正式進宮,可是大家心裡都明白,早晚的事兒,你既攬了這趟差事,可得小心照應著。」
多爾袞聽這幾句話說得不體面,便不答言,只是躬身又行了一個禮,卻解下腰間繫的一枚玲瓏玉珮來,笑嘻嘻地向大玉兒道:「今兒來得急,沒給格格預備見面禮,這件小玩意兒給格格摔著玩兒吧。」
大玉兒與多爾袞一同長大,向來知道多爾袞所帶之玉珮是為回疆和闐美玉所製,雕龍鏤鳳,精緻溫潤,而且冬暖夏涼,乃是一件寶物。見他竟然如此輕描淡寫便將寶玉送了女兒,自是待自己情深意重之故,愈發感慨,便抬起女兒小手做拱手狀道:「淑慧謝謝叔叔,淑慧給叔叔磕頭了。」
多爾袞道:「好個粉妝玉琢的淑慧格格,讓叔叔抱抱。」逕走過來,便當著大妃的面兒,趁抱接孩子之際在襁褓底下向大玉兒胸前一陣揉捏。大玉兒心裡一顫,早撒開手來,轉身走開。
哲哲一絲也不察覺,猶裝腔作勢地道:「我們在這宮裡,高牆深院,什麼也聽不見看不見,十四弟不同,人高馬大,眼目眾多,我們想不到的,十四弟要幫我們想著才是。」多爾袞嘿嘿笑著,仍然不置可否,卻在袖子底下向大玉兒做個姿勢。
大玉兒恨得牙癢癢的,又怕哲哲起疑,不好太過沉默,只得也隨聲附和著:「就是,我們娘兒們沒什麼機會出宮,忒沒見識,全賴十四爺指點,以後有什麼事兒,親戚間還該常常走動走動才是。」
一時話畢,哲哲仍命大玉兒送多爾袞出去。到了雕花門前,多爾袞見眼前不過是忍冬等幾個心腹丫環,再無顧忌,猛回身摟住大玉兒道:「想死我了,幾時再回到小時候那樣兒才好呢。」丫環們嚇了一跳,俱掩面背身而笑。大玉兒卻毫不驚惶,只蹙眉道:「我現在是大汗的妃子,你怎麼還這麼沒上沒下的?」
多爾袞笑道:「什麼上上下下的?小時候,咱們一處吃一處玩,你整夜呆在我帳篷裡,我摸也摸了睡也睡了,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老實說,想不想我?」說著只管扳過臉來親嘴。大玉兒板下臉來,下死勁兒推開道:「現在可不是小時候,你我都老大不小了,怎可再動手動腳的?」抽身走開。
多爾袞受了冷遇,卻並不氣惱,只眼瞪瞪地瞅著她走回內堂,滿以為她臨進門前必會回頭望一下,卻見她徑直進門裡去了,終究也不知她是何心意,心下倒有些悶悶的。
黃昏時分,綺蕾被一乘四帷金鈴翠幄軟轎抬進了睿親王府。
一路鈴聲清脆,喚起多爾袞沉埋的心事。他的眼神陰鬱,只覺得這一段簡直不是回家的路,而是向著皇太極復仇的路上在挺進。每一聲鈴響都呼應著他的心跳,而那鈴鐺覆蓋下的轎中姑娘,雖然還不能睜開眼睛,然而多爾袞覺得,她和他的命,已經連在一起了。
第12節 後宮掀起軒然大波(8)
睿親王妃早已得了消息,打中午起就親自監督著讓人將後花園一溜十來間房子打掃出來給綺蕾及太醫們居住,又點了四個伶俐的大丫頭撥過去聽用。一切打點停當了,又忽然想起什麼,一疊聲兒地喚貼身侍女烏蘭翻出那件新做的重錦葛袍來服侍自己換上。
烏蘭不解:「這是預備了冬天穿的,這會兒才剛剛入秋,是不是早了點兒?」
王妃想了想,終究不捨,猶猶豫豫地道:「王爺說要傍黑回來,傍黑的時候,天已經涼了,這些日子早晚溫差大,穿重錦也不算早吧?」她用的是商量的口吻,與其說是在問烏蘭,不如說是在勸自己。然而當烏蘭真個依言翻出衣裳來服侍她穿上,她卻又躊躕起來:「還是你說的對,這時節穿這個,好像是早了點,倒叫人瞧著笑話。」
這是一個五官端莊得沒有特色,身材豐滿得略顯癡肥的女人,說話做事都較旁人慢半拍,彷彿不如此就不足以顯示身份的尊貴似的。然而這也不能怪她,實在是睿親王府的生活太枯燥單調了,完全不給她訓練口才心智的機會。她生在一個和碩親王的家裡,又嫁與另一個和碩親王為妃,打小兒就知道作為女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嫁個好男人。可是嫁了以後才知道,女人和男人在一起只是半個人,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才能找全另外半個自己,才是個完整的女人,這樣子的生活才夠充實,才有心氣兒。然而多爾袞對於內幃之事是冷淡的,他自己不納側妃,也不許她與其他王府福晉來往,害得她自從進了睿親王府後,日子就完全靜止了。過一年等於一天,而一天也像一年那麼漫長。每一天都是前一日的重複,沒半分新意,就是做了新衣裳,也沒有人可以炫耀。如今綺蕾來了就好了,從此自己可就算有了個伴兒了,就算不是伴兒,是個對手也是好的,至少可以在一起鬥鬥嘴,比比身家手段兒——打小兒學的那些閨中手段,到王府後居然用不上,豈非荒疏可惜?因此上興頭頭地,只管同烏蘭猜度著綺蕾的模樣兒:「大汗親自看中的,應該不會錯。可是聽說只是察哈爾草原上一個普通牧民家的女兒,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不知道性子會不會很驕?」
烏蘭早已猜透主子心意,聞言勸慰:「憑她怎麼驕,現在可還不是汗妃。一日不是汗妃,就一日不能在奶奶面前不敬,就得跪著給奶奶請安。就算她改日真成了汗妃,也只是庶妃,奶奶雖然是親王福晉,卻是正福晉,她也不敢在奶奶面前怎麼著。」一邊翻開櫃子來,也不待吩咐,顧自將各色秋裝旗袍鋪了一炕,盡供王妃挑選。又打開頭面匣子來,替她打散頭髮,重新梳成個一字平髻,插珠貼翠,又特意戴上大裝鈿子冠,理好肩上的絛子,在鏡子裡左右端詳,直至滿意了,才選了一方湖錦熟羅帕子遞在王妃手中。
睿親王妃笑著,在這心腹婢女面前也無可隱瞞,只管在鏡子裡同她對望著討主意:「那麼,依你說呆會兒客人來了,我是接好呢還是不接好?」
烏蘭答:「接當然是要接的,您是主她是客麼,可是也不必太恭敬了,您只管擺出奶奶的款兒來,也好讓她知道咱府裡的規矩,免得太縱了她,以後倒叫奶奶難做。」
睿親王妃遲疑:「不會吧?大汗讓她住到咱們這裡來養病,是瞧得起咱們信任得過的緣故,若是慢怠了,只怕於大汗面上不好看,沒得讓人挑了眼去。二來對她巴結著點,那麼改日她做了妃子,得了大汗的寵,也會多向著咱們點兒,咱們在宮裡也就算多了一個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