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疼痛,也是難受,簡直不敢相信這種事情竟會發生在她身上,尤其是在這條處處刁難她、與她作對的大蟲面前。她以後還有臉見人嗎!
可邊哭又邊想著;大蟲雖然愛訓人,卻從沒在她最艱難時扔下她不管,生氣歸生氣,吼叫歸吼叫,但他卻總是義無反顧的幫她。
常聽人說:龜蛇蟲魚類最冷血,但今夜的大蟲,卻在這冷夜冷房冷床鋪裡,顯得特別暖和。
溫喜綾抽泣著,一半困惑一半昏沉;抽搐的疼總是讓她在想到最重要的部分時分神。她的心好亂,決定用逃避的方式度過這詭異的一晚。
許久之後,伏在叢傑溫暖的懷抱,她睡得好沉好香。
沒有粗野的打呼聲,少了張牙舞爪的尖刺,她睡得鼻息靜勻,一小繒長髮散在她頰上,在燭光映照下,淨現姑娘家的嬌氣。
還有那盈盈長睫,淚水干了,別有一番風情。
長睫瞅著她,竟瞧得癡了,這才想起,從他識得溫喜綾到如今,哪見過這般細聲細氣的模樣。
當然,吃辣粉的那一回不能算。
叢傑直起身,小心翼翼地將她扶至枕上躺好,才驚覺到胸前那股冰涼。
方纔溫喜綾枕著他時,想必也有與他一樣的暖和踏實吧!
原來隻身一人並不全然是自由自在,此時此夜,他真的感覺冷。
只有他的手仍暖得發燙,因為溫喜綾始終沒鬆手。
在粗魯、驕傲、倔強的外表下,其實她有顆脆弱又柔軟的心,只是,誰也沒機會瞧見。
這個嶄新的認知在叢傑心湖投下一顆石子,激起陣陣漣漪,他忍不住輕觸她熟睡的臉龐。
陌生的異地,陌生的旅店,跟一個仍稱不上是好朋友的女子,兩人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然而,真是這樣嗎?
叢傑望著那只與自己緊緊交握的手,這樣的彼此相扣,是否是一種強烈的依賴?不知不覺中,他似已對她生出心折的情愫。
他心思紊亂、困惑的望著那微弱的燭光。
溫喜綾鬆開手,翻身之前,手掌擦過他的衣襟,從他懷裡暗袋處掉出一紙信箋。
拾起信箋,叢傑展開那歷經無數折痕的字跡。多少年了,當年送愛人出嫁時,他曾忍著那撕心之痛,托人代筆寫下這些祝福。
隨信箋送去的一對純金打造的如意被收了去,新娘卻在事後把這信箋退還給他。
十年了,他一直沒去追究她悔婚的原因,卻始終將這被退回的信箋帶在身上。
雖然他大字不識幾個,但這些字句的意義卻令他刻骨銘心。
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予于歸;宜其室家;逃之夭夭;有黃有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逃之夭夭;其葉萋萋;之予于歸;宜其家人。
那一年,他最疼愛的妹妹與夫婿在省親途中遭逢匪人劫殺,於是,他擱置了自己的婚事,三年內四處奔走,只為緝拿兇手。
原以為打小訂親的未婚妻能夠理解他的做法,但她卻在他最心力交瘁時堅決退婚,很快的另覓幸福。
殺害妹妹的兇手早已伏法,卻仍無法消彌他為人兄長摧心的痛楚;他付出的代價,錯過一生的摯愛,這些生命力的遺憾,就想著這張紙箋,一直收在心裡,無法忘,也不能忘。
逃之夭夭、逃之夭夭……逃之夭夭!
等等!這篇文章出自詩經!
詩經!屍精?
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予于歸。
逃之夭夭,咄咄逼人?只只龜龜?
回想起當日溫喜綾那振振有詞的解釋,叢傑恍然大悟。
這個夜裡,當回憶過往,心靈深處那不能承受的傷感突然消逝無蹤。
看著溫喜綾那不解世事的睡顏,叢傑瞅著她,想起那鬼靈精怪的瞎掰。
覆住臉,在這漫漫長夜,他抖著肩,無聲的大笑,直笑到眼裡流出淚水,終於有了一種完全釋放了的暢快。
溫喜綾被某個毛絨絨的東西給弄醒了。
睜開眼,她左顧右盼,只覺得身子好暖好舒服。
這種安全及舒適感,讓她一時不敢輕舉妄動,眼神飄呀飄的,終於發現自己整個人貼躺在大蟲懷裡。
正常一點的反應,她應該推開他,將他踹下床,然後罵得他狗血淋頭;可她卻完全不想動,只是安靜地回想起昨夜的情形。
像是她又疼醒了,又哭又鬧的,他才上床來哄她。
對男人從來沒有過什麼少女情懷的她,這種經歷確實讓人疑惑。
一切是怎麼開始的?這個大蟲不是只會罵她訓她嗎?
昨晚她那樣給他添亂,他卻一句也沒回她,只是耐著性子陪她。
像現在這樣;他抱著她,兩人全身無一處不相觸,她卻沒有一點點被佔了便宜的感覺。
溫喜綾抽出一隻手來,好奇的用指尖去觸摸他。那結實的手臂緊繃得不可思議。她低喃一聲,再抬眼,卻對上他睜開的濃眉大眼。
再也沒有比這種情況更尷尬了,她身上的溫熱彷彿在瞬間全數轉移到她臉上,燙得她的心亂跳。
「呃,大……大蟲我餓了。」她結巴的說。
叢傑也餓了,但是,他那餓的定義卻與溫喜綾的不同。
他坐起身,居然想不起來上回碰女人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有好些年了吧!他在心底苦笑。
察覺自己的慾望正如火燎原,眼看就要一發不可收拾,叢傑只好對她橫眉豎眼。
「你發傻呀!餓了就起床吃東西,躺在這兒等人服侍你嗎?」
說罷,跳下床,走到盆架邊,掬起靜置一夜的清水,發狠的潑在臉上。
水好冰涼,可還是不夠,不夠讓他冷卻自己。
這人簡直莫名其妙!溫喜綾對他的反應困惑又不滿。
總說她脾氣壞,其實他的更壞,大清早一醒來她也沒招惹他,就被他這麼吆吆喝喝好的。
真是招誰惹誰了!溫喜綾忿忿地披好外衣要走,哪曉得肚子不爭氣,又鬧起疼來,疼得她彎下腰直喘氣。
叢傑待要上去扶她,她卻氣咻咻的甩開他,逞強站起來,乒乒乓乓地踹開門出去了。
那幾乎能凍傷人的水溫還殘留在臉上,叢傑瞪著銅鏡裡的自己。
這會兒他想騙誰呢?其實他一直都明白。
至少在懵懂單純的溫喜綾面前,他比她更早警覺到兩人之間微妙的變化;但是,這份警覺,還是無法壓抑他來得又急又快的渴望。
面前鋪著一條路,一直以來都是清清楚楚的單行道,但此時卻分岔了,往左往右的酒這麼絕對岔開來,要他做抉擇。
抬頭看著那沒合好的門板,仍在風裡輕顫著,有那麼一刻,他衝動的想追出去拉住溫喜綾,但想歸想,他始終沒這麼做。
拉住她做什麼?她那麼天真坦率,不一定瞭解他在想什麼吧?
不能再靠近她了。他想著,也這麼決定著。
在旅店休息了兩天,他們找到最近的渡口,搭上了船。
一路上,兩人很少交談。每回溫喜綾想好好對叢傑說點什麼,他卻總是冷言冷語,這又激起溫喜綾性格裡的蠻性與他吵起來。
未了,兩人乾脆少交談。
其實兩人應該都已察覺到他們之間定是有什麼不一樣了。不說話的時候,總是拿眼角偷偷觀察著對方,也不免想起在卓家小山坡交心相處的那個下午,對照現在的冷淡氣氛,感覺那似乎只是一場荒誕的夢。
溫喜綾裹著外衣坐在船頭,河上的風,河上的景致,一如出發的那天。
那天的她,懷裡揣著塞滿食物的小箱子,一臉喜孜孜,怎麼現在她卻想也想不起來,那時簡單快活的心境去哪兒了?
「順風的話,再半天就到了。」叢傑突然開口。
「嗯。」她無精打采的回應。
是啊,順著河水而下,很快就能回到翠湖了。在卓家幹活時,只要一入夜,她便想家想得要發瘋,可眼前卻不是了,她的心頭壓著事,怎麼也開心不起來。
「大蟲。」
「嗯。」
「你不是把旅費都丟了?」她仰頭問道。
「是啊。」
「那你哪來的銀子住房坐船?」
「你用卓家送的珍珠丟我啊,那顆珠子很值錢的。」一反過去的嘲弄,他語氣平平,完全沒逗弄她的意思。
「喔。」她垂首,悒悒的往瞧不到盡頭的河面望去。
「你不舒服?」他忍不住問。
「一肚子不舒服哩。」悶悶的說。
不是才剛結束嗎?他關心,卻又難掩困惑;但這種問題……要是打破沙鍋問到底,可就真的太超過了。
「吃壞肚子?」他再次替她編了理由。
「我沒吃啥東西,而且跟那個沒關係。」她拖著臉,心煩的歎氣。
「隨便,只要跟我沒關係就行了。」他咕噥一聲。
怎麼跟你沒關係?就是看到你才煩呀!溫喜綾沉下臉,轉頭盯著他看。幾天以來,她腦海裡充滿了莫名其妙的焦慮,偏偏這些焦慮跟春天的柳絮一般,被風吹得亂七八糟,讓她完全說不出個道理來。
「這樣看我幹嘛!」被她這樣看著也不是一兩次,早該習慣了,可是他才下了決心別再去招惹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