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傑悄聲進屋,倚門沉默地望著房裡對鏡子坐得僵直的溫喜綾。
從沒見過有人能把腰桿繃這麼直的;叢傑想著,要是此時突然嚇她,她會不會氣得摘下鳳冠超他扔過來?
不過小麻雀原來也可以是鳳凰。上了胭脂水粉,再加上這身艷麗緋紅,終於把溫喜綾的女人味給襯出來了。
如果能多個笑容,那就更嬌媚了。叢傑看著她的一張臭臉,不免覺得可惜。
他這是在幹什麼?可別忘了,這一趟是來看她笑話的!收住腦子裡的胡思亂想,叢傑為自己莫名的遐想覺得荒謬,眼前這個男人婆,可是他日夜想擺脫的麻煩精噯。
肯定是昨晚沒睡好,叢傑為自己脫序的想法尋到了好借口;這一路與她作伴,他早被她的行為磨到失去理智。
看著她白糊糊的臉蛋現出比苦瓜還苦的頹喪,叢傑的陰鬱一掃而空,心情變得好得不得了。
早叫她認分啦!僅憑一時衝動,硬要承擔外人的是非,活該!
喀啦一聲,溫喜綾扭下鳳冠上一顆碩大的珍珠,鬼魅似的迅速轉身,朝他狠厲的扔去,差一點就擊中叢傑的門牙。
「你笑什麼?你這死大蟲,滾!」溫喜綾齜牙咧嘴,惱聲罵道。
「我笑了嗎?」他接著珍珠,愣愣的問。
對上鏡子,叢傑才發現自己真的是咧嘴笑得毫不收斂。
「失心瘋!連自己是哭是笑都不知道!」
他咳了咳,走上前,眼神賊賊的瞅她。
「我笑,是因為你看起來真像……」
「啥?」她睨他。
「像黃瓜大閨女。」他笑嘻嘻的說。
「你去死!」
「嘖嘖,新娘子罵粗話,真難聽。」
「那就滾遠一點別聽!」她護著鳳冠站著,氣咻咻的吼道。
「我來送嫁,怎麼說也算朋友一場。你這麼趕人,不合禮數喔。」
「送你個鬼!」她又從鳳冠上狠狠地扯下一顆珍珠,再次瞄準他那張惹人嫌的嘴。
「嘿!別一直罵粗話,今天你可是新娘子。」他皺眉。
「新娘子個鬼!如果你肯幫我,我會這麼生氣嗎?我警告你,這是江湖人的道義,你沒良知,就少說那些有的沒的!」
儘管她一再警告,叢傑還是停下了想逗她的衝動;他提了張板凳在她面前坐下,臉上表情仍是那麼愉悅。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他連破了大案子都沒這麼快活過。
「你嘴上那是什麼?」
她霍然抬眼,對著鏡子狐疑地瞧了半天。
「口紅啊,比你吃了糖葫蘆還紅。」
她舉袖想抹,一到唇邊卻被他握住。
「胭脂要是弄花了,還怎麼上花轎。」他說,沒有嘲弄,反而像是對她歎息似的,帶了些無奈,又有些憐惜;溫喜綾急急抽回手,兩片紅霞飛上她的臉。
「哼!」她扭過頭去。
「你臉上那又是什麼?」他溫柔的問。
「什麼什麼啦!」她不耐的,心思卻忍不住又跟著他的問題繞。
大蟲今天真反常,說話的方式比今天她被迫得穿這身新娘裝還討人厭,弄著她的心怦怦作響,整個人不對勁透了。
「臉繃這麼緊,圓兒姑娘替你擦了漿糊嗎?」
叢傑一本正經的說完,之後再也掩不住的大笑出聲。
「去你媽——」
迎親樂隊在門外奏得震天價響,打斷她沒出口的粗話。
「死大蟲,咱們騎著驢子看唱本,走著瞧!」她咬牙切齒的,起身向出門,卻被叢傑拉住。
「沒有新娘子這樣出去的。」他澀聲說道。
「你煩死了啊!那我要怎麼出去?」
取來桌上的紅巾,他仔細的替她覆在鳳冠上。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喔。」他說。
展開紅帕,彷彿也展開了被塵封在心底深處的記憶,一種似曾相識的心情在叢傑眼前如潑墨畫一般,清幽幽的暈開。
多少年前,有個讓他誓言要相愛相守一生的女子,也是這般垂首任他為她覆上紅巾。
他目送她走向另一個深情男子。
還以為自己早就忘了那種椎心的痛楚,眼前,酸楚的情緒竟在此時從胸口蔓生。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低啞的聲音中摻著一絲哀傷。
「大蟲說什麼滋滋滋啊,哎呀蓋著我的臉,我怎麼走路啊!」溫喜綾仍哇哇哇的抗議著。「這吃人的規矩,連成親都要虐待女人,穿成這樣還得蒙著臉走路簡直混蛋透頂!」
「大部分的女人在這一刻都還滿歡喜的。」叢傑眨眼,覆在眼前的迷霧霎時散了。
「去!我才不當那些笨蛋。」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呼吸拂動了紅帕,軟軟地摩挲著她的臉,很舒服,也很令人心安,溫喜綾的所偶煩躁情緒奇跡似的沉澱了。
她咬唇,不懂這種怪怪的感覺從何而來,大概是鳳冠把她腦子壓壞了,她竟然迫切想知道叢傑到底是在歎氣還是在偷笑。
「喜綾兒?」
「什麼?」她仰頭掀開紅帕,眼睛對上叢傑的。
怪怪的今天他特別愛惹她生氣,偏偏她又特別想瞧他的樣子。
吵翻天的音樂停了,喜婆大搖大擺的進門開,尖著嗓門催促:「張老爺子怎麼不在門口等啊?於禮不合啊,這要是誤了時辰,那可不得了!」
「咦?你是哪位?張老爺子呢?」喜婆上上下下打量著叢傑。
「我是?」
「遠房表叔。」新娘鬆開紅帕,搶著回答。
「我沒這麼老吧……」他抗議,非常不樂意與她年紀差怎麼一大截。
「張老爺子呢?」喜婆覺得怪,仍在屋裡張望著。
「說誤時辰出大事的是你,眼前囉囉嗦嗦的也是你,不煩啊!」
喜婆被罵得噤聲,代娶的卓家管事也在門外連聲催促。
「快上花轎吧!」喜婆上前扶她。
走沒兩步,溫喜綾就被鳳冠的重量及喜婆無法配合的腳步弄得跟艙。
「媽的!真是個死人玩意兒!」她低吼,推開喜婆,兩手上舉護住鳳冠,那模樣像是個醉酒的人像極力穩住重心,顛顛倒倒的往轎子飄去。
看著喜婆聽聞那句粗話時幾乎要翻白眼昏厥的表情,叢傑想大笑,卻只能痛苦的逸出一句歎息。
怎麼她所經之處,總會生出鬧劇一場?
丟下一串花炮,喜婆按禮俗高喊了幾句吉祥話,樂隊又熱鬧滾滾的吹奏起來,隊伍浩浩蕩蕩的走了。
目送花轎走遠,叢傑的好心情似也被那樂音裡的噴吶聲給吹得不見。
張家破茅舍回復成以往的寧靜,他獨自坐在半傾塌的矮牆上發呆;他不明白,事情怎會不如他預期般的發展,他本來以為她會改變心意,放棄上花轎跟他走的。
但……結果是,她真的拋下他走了。
不如就趁現在回揚州吧!那女人跟他非親非故,她愛怎麼鬧隨她去,腦子裡的聲音跳出來這麼告訴他。叢傑這麼想著,但兩隻腳卻牢牢釘在地上不肯動。他怎麼想怎麼氣!
所有的情感迷霧已經轉變成暴雷驟雨。
她寧願跟一隻公雞拜堂,也不瞧他一眼!
最氣人的是,她也沒求他留下幫忙的意思,實在是嘔死他了!
冗長的隊伍在林間行走著,花轎裡的溫喜綾被搖晃到快窒息,沒留神外頭一陣兵荒馬亂,她差點從突然靜止的轎裡滾出來。
原來待娶管事懷裡的公雞突然像瘋了似的亂跳亂飛,還在隊伍間鑽來鑽去所有人來不及反應,一曲迎親的熱鬧調子亂了譜,樂隊所有人撞成一堆,二、三十個人全丟下手上的東西,手忙腳亂的追著咯咯亂叫的公雞。
自轎窗看著這一幕,溫喜綾再也無法忍耐,她撥開轎簾,跳了出去,手法俐落乾淨的把那只公雞揪回。
走到那還一臉呆愣的總管前面,她刻意用力地將雞塞進他懷裡,力氣大到讓那只公雞發出咯咯咯的哀鳴。
「一點小事都辦不好,拖泥帶水。」她冷冷說完,隨即像一道虹光,迅速回到轎子裡。
管事抱著公雞,傻在當場!不只他傻了,瞧見新娘子手腳利索的擒雞功夫,迎娶隊伍全都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所有人面面相覷,忘了該怎麼辦。
「發傻啊!快走!」溫喜綾突然伸腳踹了下轎身,把所有人嚇醒。
在喜娘催促下,迎親隊伍繼續吹吹打打的前進,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
不過,方纔那一幕,早烙在眾人腦海裡,他們迫不及待的往前走,不約而同都想著一件事——
這新娘子不只功夫好,連脾氣都壞得嚇人。
又是漫長的一天啊!
叢傑躺在柴房裡,吐出嘴裡嚼爛的青草,換了個姿勢,卻還是心煩不已。
那一日裡跟在迎親隊伍之後,他躲在樹上很小人的用顆石子嚇飛管事懷裡的公雞,原想因此打亂隊伍,破壞溫喜綾的荒唐計劃。
哪曉得溫喜綾三兩下就將雞給擺平,弄得他只好訕訕的回張家。
早知道那天就該越過張家,再多走個幾里路就好了。卓家就在最熱鬧的鎮上,如果不是溫喜綾強出頭,這會他們早在回蘇州的船上了。
獨居的這幾天,他替張家補好了屋頂的破洞,徹好半倒的土牆,清洗了灶上的大鍋,吃光僅存的幾包乾糧,就連那個被溫喜綾在盛怒中砸碎的板凳兒,他都默默的給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