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身為一個姑娘家,怎麼也不好逗留在陌生的地方,尤其這一處樸實到連一丁點女兒家拿來裝飾用的小飾品都沒有的臥房,儼然是一名男子所有。
思及此,她晃晃悠悠地扶著床柱,勉強地支撐起身子坐臥了起來,心裡覺得迷迷糊糊的,對於自己怎麼被帶到這兒來的竟然沒有半點印象!
直到一張英挺斯文的俊容緩緩浮現在腦海中,她這才意外想起,自己昏厥之前的種種經過--她,一個極度恐血的女子,竟親手為一個難產的孕婦成功接生了一名嬰孩。
這對她而言,可謂是破天荒,頭一遭呀!
搖頭苦笑了下!就連她自己也不明白,這一件事她明明可以罷手不管的,可不知為何卻又在轉念之間改變了主意,難道……就只因為她無法眼睜睜看著那樣一個仁心仁術的男子束手無策、坐困愁城嗎?
嘖,她呀,一進了長安城之後,整個人就犯傻了!
在江湖上飄泊多年,宅心仁厚從來就不是她的性情之一,救死扶傷更不是她的唯一志趣,恣意行事、隨性而為,才是她真正的本性。
不過,看在那男子似乎並非是個冷血庸醫的份兒上,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囉!
思及此,漂亮的唇角微揚,順手從腰間錦囊取出一顆蠟丸,捏碎了和水喝下後,她精神霍然爽朗了許多!
俄爾,她發現自己一身狼藉,衣衫上沾染了一大片已乾涸的血跡,於是一雙骨碌碌的眸兒在屋中又兜轉了一轉,接著從房內衣櫃中挑出一套潔淨男衫,在身上比試了比試,心中忖度道,本姑娘助你行醫救人,換你一襲乾淨衣裳,應當也不為過吧?
思及此,她褪去身上污損的血衣,將手中那一件顯然過大、卻又不失儒雅的男衫套上穿妥之後,旋即頭也不回,轉身離開屋子。
踏出了屋外,她轉過一道石牆,來到堂後一處院落,只見一群衣衫襤褸、臭氣熏天的要飯花子正圍繞著一座小亭,亭內還坐著一抹熟悉的頎長背影……
是他?
好奇心再度被勾起的柳絹兒,決定上前一探究竟,但因前車之鑒,這一回她學聰明了,小心翼翼地將自己掩藏在樹叢之間,不打算再次露面,以免為自己招惹來大麻煩。
遠遠的,只見某個老叫化子一拐一拐的走來,似乎不太懂得規矩,踏進亭內不施禮、也不招呼一聲,一屁股就坐在左靖南的面前,齜牙裂嘴、神情很是痛苦,大嘴一張,便是粗聲嚷嚷著要左靖南趕緊為他診治腳上的爛瘡。
儘管來人無禮,左靖南也不計較,專注地細看來人,發現對方面黃肌瘦、滿身污垢,腳背上還腫了一個碗大的疙瘩,疼得老乞丐哼哼唧唧,不斷喊著難受!
「老先生,您得的是疥瘡,已經化膿變色了,必須將患處淤積的膿血盡數取出,才可痊癒。」
「全仰仗左大夫了。」
「等一會兒切開膿包時,會有一些疼,老先生可得忍忍。」
那老叫花子也不言語,只是點了點頭。
於是,左靖南取來一把匕首,經過火烤消毒之後,開始為病患醫治,只聞一刀下去,噗哧一聲,剎時膿血飛濺、腥味熏人,他也不嫌髒,忙用清水把瘡口洗淨,細細敷上膏藥,並用布包紮好。
這時,那老叫化子一對始終緊糾的眉頭終於鬆開了,神情一舒,頓時變得舒暢無比!
爾後,左靖南又開了幾味藥,讓老翁拿回去熬水擦洗,可老叫化子卻面露難色,窘困回道。
「我一個老要飯花子,白日吃百家飯、夜裡蓋天地鋪,渾身窮得叮噹響,除了一隻破缽和一根木杖,別說熬煮草藥的藥壺了,就連一處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啊!」說完,老乞丐垂著頭,哽咽地哭了起來。
見老翁孤苦伶仃,行動亦又不便,左靖南見他實在可憐,於是吩咐小廝在堂內收拾出一間空屋,暫且讓老翁住下,打算親自為老翁熬藥治傷。
靜靜觀凝著左靖南一舉一動,柳絹兒忍不住懷疑,難道那男人當真對每一位上門求診的病患都如此仁厚嗎?
她可沒忘記,稍早之前,他是怎麼訛騙了一對倒霉鬼!
依她所見,那一位胖姑娘與富家少爺,不過是一個過胖、一個腎虛,吃上幾帖藥也就沒事了,倆個人絕對還可以活到七老八十都還有剩,決不像他說的那樣,已是油盡燈枯、朝不保夕。
然而,再見他面對臨門求診的難產婦人、一群髒兮兮的窮叫花子,他卻又是如此親力親為、悉心診治,不但分文不取,態度上謹慎嚴實,絲毫不見馬虎。
這教她不禁感到有些疑惑了,實在摸不透,究竟哪一種性情才是眼前這個男人最真實的一面?
但不管如何,那樣一個翩然俊雅、亦正亦邪,又如謎一般的男子,確實已經深深撼動了她!
此刻,無論是他狡詐的手段、精湛的醫術、無私的寬容,亦或是他那一張俊逸迷人的外表,皆已經在她心中悄悄佔有了一個位子。
不多,就只是一個小小角落……
「傳聞中,柳家三小姐是四位姐妹之中悟性最高、容貌最艷、性情也最為刁鑽的一位!但命格奇差,是縈惑星轉世,是個大災星,誰娶到她誰倒霉,輕則傾家蕩產、重則危及性命!」
天橋下,說書人一坐下便亮開了嗓子,噴著唾沫星子,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述說著柳家四艷之三的傳奇故事。
只見說書人邊說邊瞇起一對眸子,彷彿身歷其境一般,壓低了嗓,道:「話說六年前,那柳三小姐以和義公主之名,遠嫁回紇汗國之後,才沒幾天,居然就把新婚夫婿給剋死了……」
「是一個月又零八天。」突地,一個清亮的嗓子打斷了說書人,提醒的道:「你忘了把她出嫁的路程給算進去了。」
「沒錯沒錯,就是一個月又零八天。」說書人點頭如搗蒜,接著又道:「當婚嫁隊伍披星戴月、一路踏進邊境那一刻起,霎時風雲變色、日月無光,滿天風沙吹起,猶如鬼魅大軍橫掃人間--」
「那是遇上了沙塵暴。」
那道清亮的嗓再度打斷了口沫橫飛的說書人,補充的道:「場面很壯觀,但為時不長,風沙吹過之後,很快就結束了。」
「大漠上一片陰風陣陣、鬼哭狼嗥……」
「大漠沒有狼。」
「送嫁的隊伍丟下新娘,半途倉皇折返……」
「那是回紇汗國的迎親使者前來相迎。」
「回國的儀仗、僕役們,紛紛身染奇症,臥病在床……」
「是水土不服,其中幾個還嘴饞得很,大啖異域生食,不鬧壞肚子才怪。」
「話說那柳三小姐進入回紇皇宮之後,被年邁的老可汗冊封為貴妃……」
「不是貴妃,是可敦。」
「可敦?」
「就是王后。」
「喔……」眾人一陣恍然大悟的表情。
「噯噯,我說這位公子,你若想聽小人說書,就且在一旁安靜聽著,別老是打斷我呀!」他說一句、他也跟著說一句,還時不時拆他檯子,如此喧賓奪主,豈不擺明了教他難堪嗎?
「真對不住,都怪我一時聽得太入迷了,先生請繼續。」清嗓連聲道歉,端起手邊一碟瓜子,很識相地挪了挪位置。
「可別再插嘴了呀!」說書先生提醒道。
「知道了。」
第2章(2)
清了清喉嚨,解決了破梗搗蛋鬼之後,說書人又接續一問:「對了,我剛剛說到哪兒啦?」
「不是貴妃,是可敦。」
「不對不對,那句話是我說的,應該是說到被年邁的老可汗冊封為貴妃。」清嗓子三度插話。
「咦?怎麼又變貴妃了?剛剛不是才說了被封為王后的嗎?」某個專注聽故事的民眾,連忙出聲糾正。
「唉呀,不管是封貴妃、或封王后都不是重點,最主要的是,那柳三小姐在回紇汗國的后妃之位,根本沒坐穩吶!」
為了拉回聽書民眾的注意力,說書人決定大灑狗血,直接將劇情提前進入高潮,「話說,那老可汗活活被柳三小姐剋死後,回紇汗國人民十分震怒,直指那柳三小姐就是妖孽化身--」
碰!驀地,一陣磅然巨響,狠狠打斷了說書人未盡的話,眾人仰首一探,發現聲音是從對街酒肆閣樓上傳來的。
不一時,酒肆內又響起一陣乒乒乓乓打鬥聲,並伴隨著一聲又一聲的淒厲慘叫--
「姑奶奶饒命呀--姑奶奶我再也不敢啦--哇啊……」
只聞震耳欲聾的討饒聲尚未喊完,一個鼻青臉腫的男子旋被隔空甩丟了出來,撞毀了酒肆圍欄不說,還筆直墜下,狠狠砸爛了酒樓下一排無辜的小販,淒淒慘慘趴摔在大街上,哼哼唉唉、一臉痛楚莫名。
就在眾人對這血腥殘酷的一幕,紛紛驚駭莫名、面面相覷的當兒,又見一年輕女子一腳踩在酒肆圍欄上,一手叉腰、一手直指橫躺在大街上已是氣息奄奄、趴地不起的男子,連聲破口大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