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片裡有一男一女,男的是向來沒有什麼表情的自己,女的則淺淺地笑著。
他緩慢地拿起那張相片,眼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抽了下。
忽然刮起一陣風,或許是太過出神了,手中的相片意外掉落窗緣,因為沒有阻隔的紗窗,就那樣飛到樓下去。
混沌的天色微暗,他看到那張照片似乎被風吹到對面農田的水溝裡。本欲起身下樓去撿,但他忽然停住了動作。
那張照片已經沒有意義了,有沒有撿回來都無所謂的,他也不再擁有留著的理由。
重新坐回椅子上,直到關燈躺上床就寢前,他就那樣靜靜地坐著;外面,隱約傳來昆蟲的叫聲。
隔天,依然是不用上班的日子;由於他不會作菜,當然也就不開伙,所以一早就把報紙和當日三餐一次買好。林想歌拎著袋子回到住處,用完餐之後,他覺得樓梯間頗為髒亂,於是挽起袖子拿著掃把去打掃,整棟房子空蕩蕩的,只有掃地的回音。
他稍微整理過已經滿起來的垃圾桶,將塑料袋綁好。
吃午飯前他先淋了次浴,在浴室時,他注意到天花板似乎有細微的聲響。
之後,他就在房裡待了一整天。
這天晚上睡覺前,他好像聽見幾次風呼呼吹動的聲音。
翌日,不用上班的最後一個日子,他出門添購必須的日常用品,回家的路上,下雨了。
原本他可以避過,但他淋著雨在住處對面耗了許多時間,最後全身濕透地進入屋內。雨滴擊在地面、屋簷或窗邊,發出小小的、不至於吵到人的聲音,一直持續到深夜都未停止。
林想歌躺在床上,張著雙眼,偏頭看向窗外;外頭一片漆黑,於是他將視線移到擺放在床頭的一本精裝版書籍;但他並沒有拿起來讀,只是在黑暗中凝視那本書許久後,轉而望向書本旁的鬧鐘,電子屏幕顯示現在時間剛好是凌晨一點。
也許是環境改變的緣故,搬到這裡來後,他的睡眠一直都很淺,只要有一點點聲響,他就會睡不著或半夜醒來。
被吵醒之後就很難入眠,他乾脆起身,坐到書桌前,打開計算機的電源,瀏覽自己之前為了調職準備而查找的工作相關資料。
沒有開燈的昏暗房間,屏幕的藍光在他面前閃爍。
他只是坐在椅上,等著天亮。
剛搬來的那幾夜,他睡不著,每天都是這樣枯等時間流逝,好像不記得自己為何來到在這個地方一樣。
擺放在床頭的手錶指針滴答滴答地響著,那細微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異常清晰,窗外的墨黑色隨著時間的流逝開始摻入朦朧的光。
待那光將黑夜整個取代後,天色完全亮起,已是早上六點半了。
林想歌關掉計算機,將之前工作時就一直使用的公文包整理好,隨即進入浴室盥洗,換上前兩天燙好的襯衫和長褲,繫著低調色系領帶,穿上西裝外套。
將頭髮梳理成整齊卻古板的西裝頭,他戴上細邊金屬框眼鏡。
外面忽然傳來聲響,他轉頭看向門口。
不同於之前聽過的聲音,不是風聲,也不是蟲鳴,而是真實的腳步聲,正一步一步地爬上樓來。
一般透天厝的樓梯是在室內,由一樓進入。這棟因為用作租賃用途而改建過的建築物,則在左邊外牆開闢另外的出入口,並搭建了一座鐵製樓梯和電鈴,方便樓上的租客進出,任何人都可以輕易上樓,也因此,二、三樓的外門要時常注意是否有鎖上。
從門底縫隙看見有黑影晃動後停下,腳步聲也同時停在門口。
沒有讓人疑惑的時間,電鈴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響起,就好像那人有多麼地迫不及待似。
他的新住處只有家人知道,他們不會不通知他就貿然出現。林想歌不曉得那是誰,而且認識的人裡也不會有誰在這種時間來找他。
他上前,轉動門把,將門開啟。
站在門外的是一名女子,腰間有個側背布包,背上又背著一個好大的雙肩包包。看見他,她先是喘了一大口氣,隨即眨著眼眸對他問候:
「你好。」
女子的笑容對他來說並不陌生,但是林想歌在看見對方的樣貌之後,卻不禁怔住。
「你為什麼……你怎麼會……」他愕然注視著面前這個頭髮隨意紮起、穿著中性隨便甚至到有些邋遢的女子,心中充滿疑問。
女子的唇線彎彎的,開心地瞇起眼睛。
「嗯,先是,嗨,好久不見,副班長。」
她總是喚他副班長,從一開始就是。
他萬分不解地瞪著她。
在打過招呼以後,女子的雙眸直視著他,目不轉睛,經過幾秒鐘的停頓,她再度露出笑容。
「然後是,我喜歡你。」
也不管這話在此時此刻、在這種狀況下說出有多麼突兀奇怪,她就是這麼對他說了。
林想歌只能怔怔地看著她。
她是郭凝純。
是他的,小學同班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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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凝純還記得小學時候的事情。
要升上三年級的那一年,身體不好的哥哥又入院了,爸爸和媽媽為了讓哥哥能得到更好的治療,所以舉家搬離原本的住處,來到繁華的直轄市中心。
她因此而轉進當地一所新的公立學校就讀。
由於每兩年級就會換一次班,所以班上的同學並沒特別注意到郭凝純轉學生的身份。只有她自己知曉,在這個學校裡,她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
雖然環境完全改變了,但是舊學校和新學校還是有相同的地方––像是坐在一起的男同學和女同學,一定得分好地盤,除了桌上的那條中間線,還可以延伸到天上線以及地下線,用書包擋,用粉筆畫,楚河漢界清清楚楚,只要超過一次就打一下,男孩子和女孩子就宛如兩個敵對的國家。
但即使是這樣明顯不融洽,老師仍舊依照座號排位置,人數湊得剛剛好,一個男生旁邊一定只能是一個女生。
升上三年級的首日,新班級有一大半不認識的人,雖然很希望能跟二年級同班過的人坐在一起,但很不幸地,結果隔壁仍是坐了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傢伙。大概每個人都大同小異地這樣想著。
然而,對轉學生身份的郭凝純而言,無論旁邊坐的人是誰都無所謂。
「你好。請問你叫什麼名字?」她開口問和她坐一起的男生。要認識新同學,就要先從記名字開始。
班級以生日當作編排座號的基礎。座號是按照生日排的,座位則是按照座號排,他是男生的十三號,她是女生的十三號,所以,這個男生和她坐在一起。
她微笑著和他打招呼,對方轉頭看她,好像很淺很淺地皺了一下眉頭。
這樣和新同學打招呼不對嗎?郭凝純不禁如此想道。幼兒園新生報到的時候,哥哥生病了,媽媽沒辦法帶她,所以她沒有去,之後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小學一年級開學的時候,也是哥哥生病了,她又錯過同學間的自我介紹;然後在她還沒來得及交到一個好朋友之前,她轉學來到這裡……還是說,男生不可以理女生?
她看著對方眉間那皺皺的痕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第1章(2)
「我……叫林想歌。」
就在她以為自己不應該問男生姓名的時候,男同學低聲回答了。
郭凝純愣了一下,然後拿起課本,翻到後面寫姓名的地方,指給對方看。
「我叫郭凝純。這樣寫。」
男同學眉頭的皺紋變深了,也將作業本翻到正面,把他的名字給她看。
她認識那兩個字。於是,她就問了:
「你很想要唱歌嗎?」
男同學先是低頭,然後很快地抬起來。
「不想。」那個名字叫做林想歌的男同學微紅了臉,好像有點僵硬地解釋道:「我不是因為這樣才叫這個名字,我一點都不想唱歌……」
因為他那沒有什麼表情卻又臉紅紅的樣子實在太有趣了,郭凝純停頓了一下之後,開心地笑了。
「是哦?」她應著。
「嗯。」林想歌正經回應。
站在講台上的老師開口了,同學們安靜下來。之後上課下課、中午吃飯、下午打掃,這個時候,低年級時有同班過的優勢就逐漸顯示出來了,只要有一、兩個人原本就認識,那一、兩個人旁邊的兩、三個人就會集結過來,各個小團體很快地群聚成形,只有身為轉學生、誰也不識得的郭凝純被排除在圓圈圈之外。
轉學的第一個星期,她沒有交到半個朋友,唯一說過話的是坐在她隔壁的林想歌。
沒關係,因為之前也是這樣。那個時候,她只是晚去學校一天,教室就已經變成她無法融入的世界。
沒有女生的朋友,男生也不會去找女生玩,所以,除了唸書或老師問問題必須回答之外,她不曾和別的女同學講話或一起去上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