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翎覺得侯晏新的提議荒謬絕倫,一向飛揚的快樂神情冷肅無比,說得義正詞嚴。
從沒想過,平時一副傻大姊模樣的徐翎竟會如此維護他們,口吻中的女王氣場渾然天成,格局開闊,氣度非凡。
李若琦嚥了嚥口水,念及她對徐翎的諸多臆測與不滿,不禁感到有些愧疚。
而葉家祺雖然很高興徐翎的出言維護,但更擔心她此時惹惱了侯晏新,未來前途堪慮。
「得了吧小翎,你吃這麼多苦,應該也是為了讓伯母過更好的日子吧?難道你要讓伯母撿一輩子垃圾嗎?拿了這些錢,你們可以過更好的日子,何樂而不為?」侯晏新像聽到天大的笑話。
「就是因為我媽已經夠辛苦了,所以我才更不能辜負她,她卑躬屈膝地把我養大,可不是為了把我養成一個貪心悖德、私吞公款的人。」徐翎說得十分認真。
貪心悖德?私吞公款?聽聞徐翎的指控,侯晏新笑得更輕蔑了。
「小翎,你早就辜負伯母了,你連大學都沒讀完,拿那三流學歷,恐怕如今都還是一個上不了檯面的小業務,若非我有心提攜,以為我們能夠裡應外合,合作無間,你以為你能輕輕鬆鬆進入奧福的管理階層?」侯晏新被她說得有些難堪,索性一語道破。
「提攜?你之前說那是因為我很努力。」一向腳踏實地的徐翎大受打擊。
「小翎,你太天真了,社會是現實的,職場更是。你認清事實吧,你只是個拾荒女人的小孩,飛上枝頭做鳳凰本是妄想,不與上司合作,恐怕會瞬間打回原形。」侯晏新揚陣看她,眸中含笑,句句諷刺。
拾荒女人的小孩?徐翎真是不敢相信她耳朵聽見的,原來最親近的人才是最瞧不起她的人,侯晏新就連她的母親一併看輕了。
徐翎備感屈辱,委屈至極,只能大口吸氣,努力對自己心戰喊話——
深呼吸!冷靜!徐翎,你是時代新女性,獨立自主、聰慧幹練,在職場打滾多年,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
不過是回扣嘛!不過是一個從小到大都深深信任的上司兼鄰家大哥嘛!
這有什麼?這只是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她都已經三十歲了,絕對會處理得很好的。
好,就是這樣,平心靜氣地面對這一切。
啪!徐翎一舉拍桌而起,全然不留情面——
「打回原形就打回原形,總之我不會跟你合作,隨便你要開除我、抹黑我或是想辦法讓我在公司裡活不下去都可以,我寧願陪我媽拾一輩子荒,也不要陪你披著人皮當畜牲!」徐翎氣極了,氣到就算對自己心戰喊話一百次都無法令心情平靜。
「學長,你看錯我媽,看錯我的下屬,也看錯我!這是我最後,次叫你學長,從今以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再見!」
徐翎顧不得飯沒吃完,更不想理會侯晏新的反應,拿了隨身包包便衝出包廂。
隔壁包廂的李若琦與葉家祺同等驚愕,瞠目結舌,最後還是葉家祺率先反應過來,胡亂塞給李若埼幾張千元大鈔支付餐費,尾隨徐翎後頭離開。
好好一頓飯局怎會發展成這樣?李若琦怔忡地呆坐在原地,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她跟蹤歸跟蹤、竊聽歸竊聽,可卻從沒想過會聽見如此大的秘密。
女侍者在侯晏新離開餐廳,收拾完該間包廂之後,推開李若琦的包廂門進來,小心翼翼地交還給李若琦某樣物事。
李若琦垂眸盯著那項物品,神情若有所思……
葉家祺一直跟在徐翎身後。
他亦步亦趨、小心翼翼,想出聲喚她,卻又唯恐被她發現,明知她心緒煩躁,卻尋不到適合理由出現。
徐翎已經大受打擊,若在此時讓她知道李若琦竊聽她電話,甚至他也隨著李若琦一同起舞,在隔壁包廂偷聽她與侯晏新的對話,她會作何感想?
若是徐翎問起,他又該如何向她解釋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前頭走著的徐翎心煩意亂,茫然不知目的地,跟在後頭走著的葉家祺心中也同樣不好受,步履沉重。
走了好半晌,垂頭喪氣的徐翎突地將頭上的髮帶扯掉,抓亂了頭髮,脫下高跟鞋,將高跟鞋提在手裡,赤足前行。
她在搞什麼?姑且不論地上髒不髒,這樣直接裸足踏地,萬一地上有碎玻璃怎麼辦?
徐翎逕自前行,全然不顧他人有意無意朝她裸足打量的目光,拎著鞋子持續向前走。
她走進便利商店買東西,出來,又拐了個彎,進入一個小公園,就這麼光著腳走過健康步道,再踏過草地,低頭看看腳上的泥土,再揚首望望夜空。
她坐上公園的長椅,打開剛買的易開罐啤酒,仰頭喝了一口,方才僵凝無比的神色瞬間放鬆不少。
啊!還是冰啤酒最好喝了!
徐翎舒了口暢快的長氣,忽感身後有道視線,回眸,葉家祺就立在那裡,與她四目相對。
「欸?」徐翎揉了揉眼,確認自己並沒有看錯。
「葉副理,你怎麼在這裡?」
「我……」葉家祺睞她,有些心虛,嚥了嚥口水,仍沒尋得一句適合的說詞。
徐翎思索了一陣,猜測。「我知道了,你擔心我車停在KTV那兒,搭車上山不安全?」風紀股長的思路約莫是這樣吧?
「你就是喜歡瞎操心,我跟學長一道吃飯,他——」他會把我安全送到家。
這幾個字都還沒本能反射地說完,念及方才發生的種種,徐翎臉色一沉,什麼都不想說了。
葉家祺盯著她瞬間黯淡的神色,一時之間感到有些心疼。
他不知該說些什麼,也不知能為她做些什麼,只能這樣陪在她身旁。
「可以坐嗎?」葉家祺指了指她身旁的空位。
「當然可以。」徐翎將她的東西挪過來一點。
「你要喝嗎?」葉家祺甫坐下的瞬間,徐翎從袋裡拿出一瓶冰啤酒問他。
「不了,我開車。」葉家祺搖頭,視線掃過她手中已經喝一半的啤酒,再望向她的腳。
死定了,他又要開始碎碎念了!
察覺他視線的徐翎突有大難臨頭感,繃緊神經正等著葉家祺說教,未料足足等了好幾分鐘,他都沒有說話。
「欸?葉副理,你今天很反常喔,我喝酒不念我,我光腳丫也不念我,風紀股長,你轉性了?」徐翎喝了口啤酒,笑道。
「偶爾放鬆,下無妨。」葉家祺淡淡地回。
「嚇!」葉家祺居然會說出這種話?徐翎真是太驚愕了!
「你不是葉副理吧?」徐翎伸手掐他的臉。
「別胡鬧!」葉家祺一秒拍開她的手。
「對嘛,這才是你。」看著葉家祺冷冰冰平板的臉,徐翎笑了,可笑到一半,又覺得她笑歸笑,還是無法發自內心高興起來。
好煩……
徐翎昂首灌了一大口啤酒,抬眸望天,背靠在椅子上,頭顱掛在椅背上,將一雙長腿伸直,徹徹底底地坐沒坐相。
「你知道嗎?我討厭死穿高跟鞋了,試穿時明明兩隻都合腳,真穿出門,卻雙雙都咬腳,大家都以為我虛榮愛美愛買鞋,其實是因為我的腳不爭氣,怎麼穿都會痛,所以只好平均分散,每雙輪流換著穿。」像
在抒發什麼隱藏多年的天大秘密,徐翎一氣呵成地說出口,說完後,胸口鬱塞不已的感受頓覺輕鬆不少。
莫怪她車上擺了那麼多雙高跟鞋,葉家祺望著她,沒有出言回應,卻又開始對她感到內疚。
當初,看見她車上擺了那麼多雙鞋,他確實也曾以為,她只是個愛美愛買鞋的傢伙,先入為主的觀念著實害人不淺。
「現在想想,我幹麼打腫臉充胖子?我本來就只是個山上長大的小孩,早就習慣了光腳丫到處跑,猴子就是猴子,學人家穿什麼高跟鞋,還是乖乖滾回山上吃香蕉吧。」徐翎將手中啤酒一飲而盡,探手又拿了一瓶。
「……」把自怨自艾說得這麼幽默,這無疑是種天賦,但聽懂她話中之意的葉家祺對她心疼不已,完全笑不出來。
「徐翎,別喝這麼多。」葉家祺擋住她正要拉開拉環的手。
徐翎偏首,本還想調侃葉家祺幾句,說他風紀股長性格才憋了幾分鐘,終於忍受不住大爆發,未料投向他的眸光與他交纏,毫無預警落在他薄薄的鏡片、長長的睫、深深的瞳,最後卻墜進他擔憂的眸。
他陣中思緒萬千,藏了些她看不清的什麼,很璀璨的什麼,令她喉嚨乾澀,竟不能言;今晚受到的悶氣、輕視、委屈、不甘,種種難以言明的感受突地沖擁而上,令她對他感到好抱歉好抱歉。
「對不起,我以為我是靠自己能力升上來的,原來我不是。」
徐翎短短一句話,像告解,飄在夜風裡,轉瞬間便消失無蹤。
葉家祺默然盯住她,卻覺這是他自識得她以來,聽她說過最重的一句話。
落在心上,猶如千斤,教人鬱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