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提到刻板印象……
「你大學為什麼沒讀完?」葉家祺望著徐翎因工作忙碌遲遲未能吃完的便當,和桌面上幾本企劃與經營管理的商業書籍,猛地迸出這問句。
當初,發現她大學肄業時,本有想過她連大學文憑都無法順利取得,或許是個好逸惡勞、極易半途而廢的人,然而,與她共事的這些日子以來,卻發現她其實很上進、很努力,工作起來全然投入、渾然忘我,閒來無事時也會讀書吸收新知,哪是他先入為主以為的那樣。
「為什麼突然問這個?」徐翎愣了愣。
「在香港,大學是要擠破頭才進得去的,我難以想像有人入學,卻沒完成學業。」葉家祺淡淡地道。
「那跟台灣真是不同,台灣大學並不難考,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我當然也很想念完……」
不對,離題了!現在可不是為了往事傷春悲秋的時候,徐翎趕忙將話題拉回來。
「我大四上學期的期未考沒去考,每一科都拿了零分,那時學校還沒有什麼雙二一才退學的制度,所以直接就再見了。」徐翎把嘴裡那口飯菜吞下去,給了葉家祺一個十分半途而廢的答案。
「為什麼沒去考?」有了第一個問題之後,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原來,對一個人的好奇心就是這樣接二連三冒出來的。
「我媽那天早上出了點意外,我上學途中接到電話匆忙趕過去,到了醫院之後只顧著簽大大小小一大堆手術同意書,根本沒想到要打電話跟學校請假,後來,為了籌醫藥費,就想說算了,早點出來工作也好。」
徐翎把便當裡所剩不多的飯菜趕緊吃完。
「現在想想,當時真不值,早知道就不要讀大學了,欠了助學貸款那麼多錢,最後也沒念完,業務工作,高中畢業就能做了,早點出來賺錢貼補家用,我媽也不必白做那幾年資源回收,老是讓她彎腰撿垃圾,害她現在腰骨很不好……」不對,又離題了。
徐翎再度收口,將便當盒蓋上,連同要帶回家的東西統統一起扔進大包包裡。如果葉家祺沒有在等她,她會將便當盒拿到茶水間清洗,但是現在不好意思再讓他等了。
「好了,走吧。」徐翎收拾好東西,拎起包包從座位上站起來。
一直一言未發的葉家祺早她一步起身,關了外面的空調和電燈,望著她的神情卻有些複雜。
他隨口問問,並沒想過她會如此掏心掏肺、據實以答,面對她的坦誠,他似乎應該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總覺得,徐翎雖然聽來快快樂樂的,但話音之中仍難掩遺憾與惆悵。
稍早時,他偶然聽見章小敏聊天提及徐翎是單親家庭,心中多多少少對徐翎有些同情,但真的親耳聽到她談,又是別種滋味。
他不禁想著,一個和母親相依為命的女兒,聽見母親病了會有多著急?孤伶伶在醫院裡面對那些冷冰冰的同意書時會有多無助?不得不放棄學業之時會有多無奈?覺得自己造成母親負擔,害母親身體不好時有多自責?
而,面對對她心存定見、從未給過她好臉色看的下屬,她也並未多作刁難,該鼓勵時鼓勵、該親近時親近,有話直說,毫不忸怩,全無心機。
她就和多年前一樣明媚開朗、熱情陽光,一路走過這些風雨,卻難得地始終未變。
第4章(2)
葉家祺為之前對她的錯待感到有些內疚,心中泛湧許多情緒,對她觀感漸好,卻又不知該如何言說,最後只好不痛不癢地道:「香港沒有垃圾分類。」
「呃?」徐翎前行的腳步一怔,嚇了很大一跳。
「香港沒有垃圾分類?」太驚人了,香港如此高度發展的城市,總覺得應該有的,又是萬惡的先入為主與刻板印象……
「是,沒有的。」葉家祺拉開辦公室大門,側身為她讓出一條走道。
「我多年前遇見你,你手裡提著很多東西,跟我說了很多話,我當時聽不明白,不知道你拿著那些垃圾做什麼,只知道你好像趕著去哪裡,後來,在台灣待下了,才明白原來垃圾要分類,而有些人會拿回收垃圾去賣的。」
葉家祺和徐翎一道離開辦公室,行經樓梯間時,將手上的汽水瓶扔進回收箱裡。
「原來是這樣啊。」徐翎頷首輕應,望著那個垂直掉落的汽水空瓶,突然又想起那個前陣子困擾她許久,令她良心久久不安的問題——
葉副理,你為什麼來台灣工作?你家裡有些什麼人?我之前提到母親時,你好像有點難過,你的母親還好嗎?你們的關係如何?
「葉副理,你——啊!」徐翎盯著葉家祺,正待要問,未料才開啟話頭,卻慌慌張張驚叫了好大一聲。
正在刷門禁卡設定保全的葉家祺差點又被她嚇到魂飛魄散。
「怎?」葉家祺十分無奈地揚眸睞她一眼。
「你先別設定保全,我門禁卡放桌上忘了拿!」徐翎語畢便風風火火地奔進辦公室裡。
他剛剛,定是發神經了,才會以為這個脫線的女人會因為念及往事感到憂傷,她如此粗線條沒記性,怎會有那些太過敏銳纖細的心事?
葉家祺覺得自己越來越荒謬了。
「好了好了,走吧走吧,幸好有想起來,不然明天不知道要等多久才有人來開門。」一向是第一個到辦公室的徐翎拿到門禁卡,安心高興了,早忘了剛剛要問葉家祺什麼,按了電梯一路直奔地下停車場。
來到停車場,已經貼在公告欄上好幾天的告示終於成功吸引到徐翎的注意力。
「欸?葉副理,你看這個,原來停車場最近有小偷啊?真誇張,這裡有那麼多監視器,那個小偷還真敢。」徐翎指著公告欄上的告示,推了推葉家祺手臂。
葉家祺與她對望一眼,隻字未說,給她一個瞭然於胸的表情。
奇怪,他怎麼一點也不驚訝?
徐翎偏了偏首,突然福至心靈。「你是因為這個才陪我來停車場的?」
葉家祺沒有回應,沒有回應就是默認了,徐翎擅自解讀。
「哎喲你早說嘛,真是的,這麼貼心也不講。」徐翎大笑著拍了拍葉家祺手臂,差點沒一掌將他拍飛。
粗線條大神經,葉家瞞扶了扶差點滑掉的眼鏡,在心中對她下了一百次這句評語。
「葉副理,謝謝你陪我來停車場,我車就停在這裡,你也早點回去吧。」徐翎走到自己的座車旁,拿出車鑰匙對準了車子解鎖。
喀一聲——葉家祺和徐翎同時聽見車門鎖起來的聲音,兩人同時怔了怔,不可思議地望了對方一眼。
徐翎伸手拉了拉駕駛座的車門。
「打不開耶。」她想大笑。
「當然打不開,你剛剛把它鎖起來了。」葉家祺撫額,其實很想叫救命。
她的大神經已經不能用粗線條形容,到底是誰可以把車子停在有小偷出沒的停車場,然後完全忘記鎖車門的啊?
「哈哈哈哈哈。」徐翎忍俊不禁,笑到令人髮指。
「我車停在這裡一整天都沒鎖,我好帥氣。」
「我如果是你,絕對不會用帥氣來形容自己。」如果目光可以發射利箭的話,葉家祺相信,徐翎身上絕對不只千瘡百孔。
「好啦好啦,別念了,我知道錯了,希望沒有東西被偷。」徐翎嘻皮笑臉的,又按了下鑰匙,拉開車門,彎身就要坐進駕駛座。
「喂!」葉家祺一把將她拉回來。他發誓,他這輩子絕對沒有失禮失態到對一個人喊「喂!」過。
「幹麼?」徐翎被他拉得莫名其妙。
「你是豬嗎?你車停在這裡整天都沒鎖,停車場最近治安又不好,你都不擔心車上有躲人的嗎?」
原來失禮這件事跟好奇心一樣,只要起了個頭,就可以不顧一切了,葉家祺越說越不高興,真想把她抓起來大力搖一搖,看看她那顆腦袋瓜裡究竟可以搖出什麼。
「呃?我沒想那麼多……」徐翎怔怔地盯著葉家祺,神情既錯愕又無辜。
他總是語調平板,無風無雨的,現在卻話音高昂,看來一副想殺了她的模樣,哪有半點從前涼淡的樣子?
他生氣了?是嗎?是吧?
呃……就某種角度而言,能激怒一個如此平板的人,她好像也很厲害……徐翎驀然噤聲,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卻同時想吐舌頭又想笑。
「我緊系知你冇咁念!」葉家祺回話回得迅速,打開她前前後後幾扇車門,連可以躲人的後車廂都確認過了。
很氣她什麼都沒想,也很氣自己什麼都替她想,他對她的關心越來越多,可他還暫且不想深究為什麼,最後只好深呼吸幾口氣,不情不願地為她打開駕駛座車門。
「好了,你可以進去了。」
慢著,她聽錯了嗎?
徐翎緊盯著葉家祺,長睫掀了又掀,嘴唇啟了又閉。
他剛剛好像說了句廣東話?雖然他說得很快,一溜煙的,那個句子就飄散了,但是,她應該沒有聽錯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