罰站?聽起來像處罰不乖的小孩子……
「我以為公孫謙是當鋪老闆……當鋪裡還有比他低位更高的人嗎?」李梅秀不解問。他從方才到現在,聽見左一句「謙哥」右一句「謙哥」,他這位哥字輩的人,理當是當鋪中的領袖才對。
「姑娘,你抬頭看看身後匾額。」一道嬌俏悅耳的女嗓自後堂傳來,未見人影,先問天籟,好聽的叫人忘掉方才交談的內容,只聽得見甜滋滋的嗓音所下達的命令。
李梅秀直覺仰頭,背後那堵牆面上懸掛著閃亮亮的「嚴家當鋪」四個草書大字,可她不明白女嗓要她看匾額的用意。
珠簾叮叮咚咚,每顆翠綠玉珠在婢女的撥弄下發出清脆的聲響,婢女纖手撩開珠簾,恭迎緩步而來的豆蔻美姑娘,想必方才說話的人便是她了。
美姑娘不過二八年華,相當清麗娉婷,金帛碧裳的華美衣飾包裹著她,腰肢纖細,曲線分明,烘襯其嬌貴無比,若再過些年,她將會出落得更加漂亮迷人,到時或許當鋪的門檻會被上門求親的男人踩平。
「這裡是嚴家當鋪,不是公孫當鋪,公孫謙自然不會是當鋪老闆,在這裡,地位最高的人,姓『嚴』。」美姑娘由婢女扶著落坐,一直坐在原地不動的木頭人秦觀竟然爬起來倒茶給她喝,歐陽妅意解下肩上毛披,把自己用體溫煨暖的毛披覆在美姑娘圓潤優美的香肩,另一位夏侯威武,則是乖乖挺直背脊,讓美姑娘以柔若無骨的姿勢當椅靠,偎著。
方纔氣勢炙旺的三人,再美姑娘面前,淪為家僕三隻,足見美姑娘的身份與他們有嚴重落差。
美姑娘啜口秦觀斟來的香茗,粉唇再啟,好聽的嗓流溢出來,帶著笑:公孫謙不過是個流當品,在這件當鋪裡的地位,是這個。「美姑娘伸直戴有金戒的小尾指,輕輕勾了勾。「加上他日前竟然花六十兩讓人典當清白,犯下連笨蛋都不會犯的離譜大錯,現在大概只剩下腳趾頭的價值。」
李梅秀聽著,皺起眉。
流當品?
公孫謙是流當品?
他明明看起來就像個公子爺,無論是談吐、衣著、舉止皆是那般有教養,她見過太多富家子弟,都不及他的一半氣質。
這樣的他,只是當鋪裡被拿來典當卻不再回來取贖的流當品?
「你就是那個害他犯錯的典當品?」美姑娘瞇眼輕笑,覷向李梅秀,年輕水燦的眼眸看似嬌柔無害,實際上卻閃過一抹銳利精光:「聽說,你是來取贖的?準備贖回自己清白?」
「嗯……」事實上,她是被公孫謙給「請」回來的。「但我沒錢。」
美姑娘挑挑眉:「沒錢?春兒,拿她得當但給我瞧瞧。」
「是。」伶俐婢女領命退下,沒多久,帶著當單回來,恭敬呈上,美姑娘稍稍瞟過:「當六十兩,先扣月利,實拿五十一兩,三個月,你可以拿銀兩來取贖,這個月四號便滿三個月期限。春兒,今日幾號了?」
「小當家,今日二號了,」伶俐婢女應道。
「距離三個月只剩兩日,而你剛才很篤定地說,你沒錢,是吧?就算寬赦你五日,也還不出來吧?」梅姑娘問李梅秀,厚著必須很誠實地點頭。
美姑娘把當單折好,讓伶俐婢女受妥,笑吟吟與李梅秀確認:「也就是說,流當了,所以典當物由我們嚴家當鋪全權處置,是不?」
李梅秀戒備地看著這個貌似天仙,笑意卻詭異的美姑娘,好半晌才無謂地攤攤手:「我典當的是清白,它一點也不值錢,不像古董放越久越無價,你們很難脫手,不如這樣吧,你放我離開這裡,半個月後,我拿兩倍價碼來取贖自己清白,你說行嗎?」她開出誘人的交換條件。
「誰說你的青白不值錢?我嚴家當鋪首屈一指的玉鑒師肯花六十兩和你交易,表示這件商品就值白花花的六十兩,既然你敢當,我們顏家當鋪就敢賣。秦觀、妅意、夏侯,歡迎她加入你們流當品行列。」美姑娘彈彈指,要在場的另外三件「流當品」迎接同伴。
歐陽妅意一臉沒有很甘願,夏侯威武濃眉微揚,秦觀緩緩轉身,咧開一抹他很不擅長的僵笑,三人異口同聲:「恭喜你加入顏家當鋪,成為流當品一枚。」
夜路走多,總會遇上鬼。
李梅秀三歲第一次用騙術騙取青梅竹馬志明手裡拿塊芝麻大餅開始,十幾個年頭,她騙過無數人,任何謊話都說過,爹娘在他口中慘死不下百次,每回都拿來騙去別人同情,人心何其柔軟,一聽見她編織的悲慘身世,幾乎都會伸出援手。
她從最初的強烈罪惡感,到現在,早已麻木。
她不騙比她窮的人,不騙比她慘的人,不騙上有老母下有稚兒要養的人,她只挑油滋滋的肥羊,一方面成果收穫才豐碩,另一方面,她不用擔心被她誆十幾二十兩的傢伙會去尋死覓活,對他們而言,那不過是區區一晚酒席的飯菜錢罷了。
久違的罪惡感,再度浮現上來。
在她撞見公孫謙拿著竹帚輕掃滿院子落葉之際。
身著最高級輕軟白綢衣的爾雅男人,突兀地坐著清掃工作。
是她害的。
是她害他在嚴家當鋪裡,淪落為地位最低下的流當品,這就是那位美姑娘——也正是嚴家當鋪當家頭兒,嚴府唯一的掌上明珠,嚴盡歡——口中所說「只剩下腳趾頭價值」的真意嗎?
李梅秀站遠遠的,清晨的庭院裡相當寧靜,只有竹帚滑過地面時發出摩擦的沙沙聲較為清晰。她看著他的側顏,讀不出半天情緒,也沒有不情願。他將落葉掃成一團,熟料,一陣風揚起,撩起他的衣袖,也飛騰他流瀉在肩頭的黑色長髮,最慘的是原本乖乖堆好的落葉,被頑皮風勢打亂,一片一片比羽絨更輕的枯葉,隨風飛舞,李梅秀更勝公孫謙緊張地「哎呀」低叫,忍不住跑過來,用雙腳踩落葉,要它們乖乖別飛,可風多無情,並沒有因她發出抗議而停止,卷亂了滿地狼藉,方才掃好的,此刻又恢復原狀——不,比他掃之前還要更糟。
「呿!不知道別人掃得多辛苦嗎?你呼個一吹,別人又得重來一次了啦——」李梅秀對著刮走的落葉的方向直跺腳,風聲沒有回她,到時那個「別人」淡淡說話了。
「你對風狂吠,又有何用,再從頭掃起就好。」公孫謙態度淡泊,握著竹帚,從園子前端開始再將落葉聚掃在一塊兒。
「你要把掃好的落葉收起來啦,不然等一會兒又來一陣風,你不就白費功夫?」她看不慣他的溫吞,乾脆動手拿起簸箕追在他後頭,當落葉堆成一座小山,她便迅速把簸箕遞過去,催促他動動帚,把落葉剷起,再倒進一旁盛枯葉用的大竹簍裡。
分工合作果然效率十足,園子裡的落葉在他掃她鏟之下,被清理的乾乾淨淨。李梅秀坐在院子旁側的石欄上,喘口氣先。
那時,天色更亮了,雞啼聲,嘹亮地自遠方傳來。
「你大清早就被發來掃地嗎?」這種工作,實在不像是他公孫謙會做的事,他好歹是當鋪鑒師,幾乎是當鋪的重要命脈吶。「是……因為我嗎?」她問得有些遲疑,卻自己早已得到答案。
公孫謙沒有正面回復她,反而提問——不,不時提問,他的口吻相當肯定:「你也淪為流當品。」
不同於之前的小可憐和小艷姬,她今日打扮倒像哪戶人家新娶的小媳婦,長髮整齊挽起,粉脂未施,一襲寬大的素色棉衣,腹前圍著白色兜巾。
她歎氣:「我沒錢取贖自己的清白,只能在這裡任人宰割。」
「我不同情你,是你咎由自取。」說這番話的公孫謙,帶著淺淺笑意,若沒聽見他的句子,她會以為他是在說這多開心的事。
他在笑,只有表面在笑,眼眸裡,沒有半分愉悅笑容。
「……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她感覺到他的疏遠,至少,不像她扮成小可憐,混進當鋪裡典當清白那天,他待她的態度才叫親切。
「是。」公孫謙從不說謊,他不會在憤怒的情況下假裝自己開心,也不會明明討厭一個人卻扯謊說喜歡。
怎麼……突然好似被人朝臉上狠狠毆上一拳,打得李梅秀小臉扭曲。
「你連說這種話事都還能掛著笑容,你也真……厲害。」她就沒辦法,擠不出假笑。是啦,是她害他受騙上當,他一定吃了嚴盡歡不少排頭,說不定不單單只有掃地,還有洗衣服、洗碗、看門、罰跪算盤——他沒賞她臭臉就很客氣了。
「我從不為了不重要的東西收起笑容。」公孫謙面容越慈祥,說的話卻越狠。
不重要的東西,就是她。
李梅秀真的更確定自己惹怒了這個男人,他的生氣,不是擺臭臉,不是惡聲惡氣,也不是視若無物,卻叫人更無所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