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只驚鴻一瞥,卻令人為之心魂俱攝。
她是誰?
蘇福兒原以為眾姝進宮給皇帝、太子瞧一瞧眼,吃吃喝喝一頓也就算了。
沒想到幾天後,這堆名門淑女又給召進宮去,這次是用「賞花」這種老掉牙的名目。
她本來想裝病逃席,或是乾脆把妹妹滿兒給推出去當替死鬼,但是皇帝很英明——其實是很邪惡——地在聖旨上表明,要相請赴賞花會的是眾卿家府中十六歲以上,十八歲以下的千金們。
而她家滿兒左看右看、橫看豎看,活脫脫就是個十四歲的黃毛丫頭,怎麼也騙不了人。
所以,她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領旨進宮去了。
幸虧她的座位和上次一樣,被安排在最邊邊角之處——偷塞銀子給安排座位的公公果然有用——是個在花影掩映間,最容易偷溜的地方。
於是賞花喫茶到一半,她的位子上又沒人了。
「搞什麼鬼,能不能讓人家有幾天安生的日子過呀?」蘇福兒抱著賬本,坐在另一處亭台花榭裡,疲憊地歎了一口氣。
揉揉眼,攤開昨天做賬做到一半的冊子,她繼續盤算著幾筆鄉下放租的款項,並不忘用碳筆在冊子上做注記。
她做賬做得太專心,渾忘時光如漏流逝……
「哇,這裡的花兒好美呀!」
一個天真怯弱的聲音響起。
「寧妹妹,你要真喜歡的話,我讓人送幾盆到將軍府裡吧。」一個含笑好聽的清朗男聲伴隨而來。
耶?
蘇福兒挖了挖耳朵,自寫得密密麻麻的賬冊裡抬起頭,晶瑩眼兒有一絲困惑。
好耳熟的聲音,好像是……
「姑娘!」鳳爾善聲音裡難掩一絲詫然的驚喜。「又見面了。」
蘇福兒回過頭,臉上閃過一抹淡笑。「鳳公子,真巧,這皇宮說小不小,說大還真是不大呀。」
今日的鳳爾善猶是一身明黃大袍,修長挺拔,氣質溫雅,俊美臉龐噙著一抹笑意。
站在他身邊小鳥依人,正好奇望著她的是個一身雪白宮裳,可愛得像只小兔子的少女。
鳳爾善邁步上前,笑意溫柔的開口:「二度相逢,足證有緣,可否再次冒昧請教姑娘芳名,如此一來,言談之間也就不會失禮於姑娘你了。」
「小女子平凡,微不足道,賤名又豈敢掛公子嘴邊呢?」蘇福兒笑吟吟的,就是沒興趣同他自我介紹。「倒是公子,正在忙著吧?千萬別讓小女子耽擱您談心的時間呀。」
反正這次皇上選兒媳婦也選得差不多了吧?下次她就不必再進宮來濫竽充數,所以也沒什麼好說的。
「姑娘太過謙了。」鳳爾善笑看著她彎彎的柳眉,若粉雕玉琢吹彈可破的小臉蛋,還有頻頻上揚的小嘴,不禁再次驚艷於她的嬌美生動。「或者姑娘誤會了鳳某是那等輕薄無良之輩,這才不放心將芳名示人?」
「鳳公子說這話真是教小女子不知該如何回答好了。」她眨眨水靈靈大眼,微微抿了抿唇。「若答是呢,對公子不好意思;若要說不是,又有違小女子的心意。唉,真是兩難哪!」
好個嘻笑怒罵不形於色,在嬌媚甜蜜中又包含著無形的殺氣。
鳳爾善啞然失笑,雙眸燦燦生輝,難掩一絲欣賞之色。
「姑娘口齒之伶俐,實乃爾善平生罕見。」他笑了。
咦?沒生氣?
蘇福兒心一動,這才真正注意起他來。
這太子,涵養還不錯嘛。
她微側著小臉,略富興味地瞅著他。
似乎不像是個純靠祖蔭不學無術、油腔滑調、流里流氣的公子哥兒呢。
唉,可惜他是太子,要不光衝著這副好皮相和優雅從容的氣質,腦子又靈光,說話又有藝術,她還真是有點想邀他跳槽到蘇府做管家,幫著理家管事,她也好有個信任的臂膀。
真可惜是太子呀……
「太——」一旁的小白兔有絲著急,忙著替他說話。「呃,我是說,這位美麗的姐姐,你千萬別誤會他,他是個大好人的。」
「姐姐?」蘇福兒晶亮的目光迅速投向那狀似天真無邪的女孩,心下掠過一抹不豫,不由得甜甜問:「姑娘今年貴庚呀?」
「我十六。」
「噢,那咱們同歲。」她露出貝齒一笑,「小女子怎麼受得起姑娘你這一聲姐姐?你著實折煞小妹了。」
「這……」小白兔有些手足無措,求助地望了身旁的鳳爾善一眼。「我……」
鳳爾善凝視著蘇福兒,暗暗一歎。
這姑娘果真美得寶光流轉,令人情不自禁怦然心動,只可惜鋒芒太露了,難免令同為女子的寧妹有些不自在。
「姑娘,我寧妹年幼單純,若在言語間得罪你,爾善再次替她向你賠罪。」跟著他又正色道:「不過姑娘三番四次拒人於千里之外,是否也太失禮於人了些?」
好厲害的一句話。
意思是她難搞,不好相處,還沒禮貌地連名號也不肯報上。
蘇福兒微揚彎彎柳眉,心口沒來由地冒出了一股子氣,隨即轉怒為笑。「小女子果然拙於口吃,無心之間,竟大大失禮於公子和小姐了,真是該罰;那麼就罰我幫兩位斟茶賠禮道個歉吧!」
「我不是這個意——」他有些錯愕。
可蘇福兒哪還容他有解釋的機會,三兩下抓起算盤賬本,朝他們福了一個禮,暗暗冷笑一聲,拂袖離去。
「姑娘——」他心一動,伸手想要攔住她,可是小白兔剛好怯生生地攀住他的手臂。
「太子殿下,是不是寧兒說錯話,真得罪那位姐姐了?」她巴著他的手,不由得泫然欲泣起來。
鳳爾善猶豫了一下,有些失落地望著那抹消失在花叢綠樹間的紫色影子,最後還是低下頭,溫柔地安撫著懷裡小人兒脆弱的情緒。
「不是的,你並沒說錯什麼。」他笑笑,摸了摸她的頭。
她是司徒寧靜,司徒將軍的親妹,多年前即與皇室有姻親之緣,素來甚為親厚,日後也將進宮成為侍秀苑裡的侍寢佳麗,並且與侍秀苑裡各秀女共同角逐太子妃之位。
雖然,此刻鳳爾善當她是個天真柔弱的小妹妹,但有朝一日,他也必須面對她會成為他寵妾的事實。
這是他的權力,也是他的義務,他是當今太子,身體裡留著皇族的血液,他必須為皇室開枝散葉,也需要借由聯姻以確保諸大臣勢力之間的平衡。
於是汝陽王德郡主、汾壽王德郡主、左侍郎的千金、軍機陸大人的小姐等等皆在此被挑選入侍秀苑,身為皇后外甥女的司徒寧靜,自然也在其中。
他很清楚明白自己高貴的出身,還有他此刻站的位置,以及將來要成為的那一個身份。
那個燦爛如花卻刁鑽古怪的姑娘,絕對不是最適合被收入後宮之中的女子,但是僅僅兩次邂逅,她明亮璀璨如星子的笑眼卻不斷在他眼前閃耀著。
那樣地一雙眼,那樣地一朵笑容,那樣地一個女孩,都不是讓人輕易能忘懷的呀。
他還是莫名失了神。
日子平靜無波地過去了。
平靜得令鳳爾善覺得渾身不對勁,心底、胸口彷彿有種奇異的騷動和煩躁。
再過幾個月,他就得大婚了,從侍秀苑裡挑選出最為喜愛、最德容兼備的一名秀女,冊立為太子妃。
他後來再也沒有見過她了。
是可以打聽她下落的,他相信以她絕艷嬌容,絕不是能令人輕易遺忘的,只不過他胸口莫名地堵著一口氣。
他何須去馴服這樣美麗得像野火般的女子?
侍秀苑裡什麼樣動人的女子都有;汝陽郡主活潑機靈,最善舞;汾壽郡主溫柔似水,善操琴;左侍郎千金氣質婉約,飽讀詩書;軍機陸家小姐善良多情,繡得一手好女紅。
還有寧妹妹,天真爛漫怯弱可人,雖然他目前還未正式召幸她,可是人夾人緣,她卻是其中最得他疼愛的。
他沒理由對那一抹飛揚嬌潑的紫色身影念念不忘。
鳳爾善沒想到自己會再見到她,所以在蘇宰相府邸撞見她的那一剎那,天地彷彿在他眼前如煙花般紛紛墜落。
他眼底不再有其他人的存在,不再聽見其他的聲音,只直直地望著那一個裊裊婷婷自內堂蓮步而出的紫色身影,莫名屏息。
蘇福兒也沒料想金尊玉貴的太子竟然會親移御駕,前來相府探視她爹爹的病。不過她總算早他一步適應這個意外,在管家興奮結巴的通報時,連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抑下不知怎地突然怦怦劇跳起來的心。
然後,她笑瞇瞇地迎出門去,恭敬下跪行禮,三呼千歲。
「請起。」鳳爾善忍住上前攙扶的唐突舉動,眸光閃閃,笑意吟吟。「原來,姑娘是蘇宰相的掌上明珠?」
「不對喔,小女子是宰相新納的侍妾。」她忍不住捉弄他,胡亂掰道。
可蘇福兒隨即就後悔了,因為他英俊臉龐頓時蒼白了,雖然是一閃而逝,但聰穎的她馬上就知道這笑話說得實在太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