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縮了縮身子,看她一眼,仍一言不發地坐著。
起碼他看了她一眼,而且眼神並沒有什麼異狀。於是她大著膽子說:「人家都說洞房夜得說話,既然我說話你不愛聽,那麼你說呀。」
「說什麼?」他終於開口了,而且眼睛直直地看著她。歆怡的心沒來由地急跳了幾下,他的聲音很好聽,她先前怎麼沒有注意到?
在他的注視下,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口一張,一句從宮女那聽來的老話,就這樣未經思索地從她嘴裡溜了出來。「娘說生女,爹說生兒,兩人不說話,孩子是啞巴。」話才落音,她的脖子、面頰早已紅如火。
她輕率的言詞讓葉舒遠皺眉,可是當看到她羞愧的樣子時,他又沒法指責她。
此刻的她絲毫沒有早先的驕橫莽撞,也不再有咄咄逼人的氣勢。粉嫩的面頰因為羞窘而漲得通紅,低垂的目光,透露出疲憊和茫然,被梳攏在肩後的長髮在燈火下閃閃發亮……
他不明白,為何這樣一個美麗如仙子,單純如幼童的女人,一開口卻能說出讓人七竅生煙、退避三舍的粗野言辭。
感覺到他的目光,歆怡抬頭看著他,神情肅穆地問:「怎麼了,是我又說錯話了嗎?」
燭光在她臉上投射下一層柔和的光,她的眼神顯得真誠而單純,讓她看起來更像唯恐受責罰的小女孩。他的心猛然一跳,這才意識到自己與她是如此的靠近,近得能聞到她身上傳來的馨香。
感覺到心神搖蕩,他猛然起身走到屋子的另一邊,以毅力壓抑住內心突如其來的陌生激情。在任何情形下,他都不做情慾的奴隸,此刻,他也不會改變。
看到他忽然漲紅的面孔,歆怡的目光不解地跟隨著他。
「為何那樣做?」他忽然開口。
歆怡吃驚地問:「做什麼?」
「在皇上面前為我脫罪。」
「哦,那個啊。」她鬆了口氣,漫不經心地說:「因為你本來就沒有罪。」
她的聲音很輕,可是卻重重地落在葉舒遠的心上,有一剎那間,他覺得她並非口不擇言、不識禮教的蠻橫格格。
可是,她緊接而來的一句話,立刻將他的這一點點希望擊潰。
「不過我可有言在先,你別想仗著諭旨欺負我,不然我會給你好看!」
嚇,還是那副德性!葉舒遠胸口一窒,沒好氣地說:「我也有言在先,如果你違犯家規,我自當憑借皇上聖諭,以家法處置你,這點你最好記住。」
這冷冰冰的的口氣惹惱了歆怡,她反問道:「那要是你違犯了家規呢?」
她這一說倒讓葉舒遠好奇了。「我違犯什麼家規?」
「不守夫德!」
「夫德?」葉舒遠一愣。「葉府沒有這條家規。」
「有,當然有,如果沒有,那就是你葉府的過失,有損書香門第的香楣。」
懷疑她在作弄自己,葉舒遠板著臉道:「不許胡言亂語。」
「誰胡言亂語?枉你自詡才學出眾,怎可不效先聖為夫待妻之道?」
「什麼『為夫待妻之道』?」被她振振有辭的神情吸引,葉舒遠追問。
「看吧,你也並非萬事皆通。」歆怡得意地說:「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宜爾室家,樂爾妻帑』,難道這不是在說為人夫君者的待妻之道嗎?」
聽她熟練地引用了《詩經·小雅·棠棣》中的詩文,葉舒遠一時無話可說,卻並不氣惱,反而有絲竊喜,看來他的妻子並非愚鈍、不懂禮教的頑女。
第三章
可正當他暗自竊喜時,歆怡卻得寸進尺地宣稱。「你若時時、事事都用三從四德來約束我,那就是『待妻過苛,酷夫之過』!」
「這又是哪位聖賢的話?」葉舒遠的眼睛像冬夜一樣漆黑地望著她。
「我,是我這位聖賢說的話。」
葉舒遠嗤鼻冷笑。「胡鬧!聖賢經論豈可隨意冒瀆?」
歆怡認真地警告他。「別把我當無知小童對待,你有家規,我有族法;你飽讀聖賢經典,我也沒少念詩書禮教,為什麼只得讓你管著我,就不許我管你?」
「因為我是男人。」他毫不謙虛地說:「你既然熟讀詩書禮教,就該知道『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是女子最該遵守的綱常。」
歆怡不屑地撇嘴道:「得了吧,那書是你這樣的男人寫的,話是你這樣的男人說的,自然是向著你們男人的,為何女人就得照著做?再說,如果每說一句話、每行一步路都非得符合『笑不露齒、行不露足,有口不言,有目無睹』的禮法教條的話,那女人的生活不是很無趣嗎?」
她的話並非無理取鬧,但葉舒遠不為所動。「雖然無趣,但有序。若失了序,天道無常,人世間將重回混沌。你以為日月無光,天地無形就很有趣嗎?」
歆怡想了想他的話,似有理又無理,可一時半會兒也弄不清楚,困意倒是上來了,便倦倦地說:「你說得也許沒錯,可是天都要亮了,我們吵這些有什麼用?」
「當然有用。現在才學雖然已經太遲,但你仍得學會出言有禮、舉止謙和,否則進了葉府,你的日子會很不好過。」
葉舒遠的提醒並未真正進入歆怡的耳朵,因為當她毫不斯文地蹬掉鞋子坐上床時,腦子裡忽然一個念頭閃過,不由得心頭小鹿亂跳。
抬頭看看他,而他也正盯著她瞧,讓她更加心慌,小聲問道:「你……你要跟我睡在一起嗎?」
正一心想著如何調教她的葉舒遠暗自呻吟:這女人當真只會「實話實說」嗎?
見她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等待他的回答,他對這個什麼都似懂非懂,言語卻出奇大膽的新婚妻子甚感尷尬,只好神色不改地提醒她。「我們成親了。」
歆怡白他一眼。「我知道,可你沒有回答我的話。」
「既然成親了,我們當然要睡在一起。」
「可是、可是我們才剛認識……」
「那又如何?」她的不安和膽怯讓他獲得了一種連自己都詫異的快樂,自從與她認識以來,他在口頭上就總被她壓制著,此刻總算看到她畏縮的樣子,於是很想逗弄她,就算是對她一直讓他處於下風的小小報復吧。
他的表態讓歆怡更加心慌意亂,心中的憂慮讓她忽視了他眼裡奇異的光采,她緊緊抓著被子,眼睛不敢看著他,低聲說:「陌生人不會睡在一起。」
「經過今夜所有的事,你還認為我們是陌生人嗎?」
「我、我不知道……等等。」在看到他忽然走過來時,她忘記了嬤嬤要她順從他的話,驚慌地問:「你要對我做那種事嗎?」
葉舒遠停住腳步,問她道:「哪種事?」
見他總是反問她,歆怡急了。「你別裝傻,就是那種、那種生孩子的事。」
這次不僅她滿臉緋紅,就連葉舒遠的臉也紅得如同煮熟的蝦。面對說話這樣直截了當的她,他再也沒法繼續逗弄下去,只得狼狽地撤退投降。
「既然累了,你快睡吧,我暫時不會對你做任何事。」
「真的嗎?」雖然只是「暫時」,但歆怡仍毫不掩飾地大大鬆了口氣。見他點頭,她的身子往床裡挪了挪,抓起一個枕頭放在床中間,大聲地說:「楚河漢界不可逾越,說話騙人你是小狗。」
「別忘了,我是你的夫君!」葉舒遠不悅地說:「難道你的私塾先生沒有教過你,婦言最為重要的就是『毋粗言,莫高聲,忌閒話,休狂語』嗎?」
「有啦、有啦,你真的比我的私塾老夫子還像聖人呢。」歆怡哀歎著,躺進已經鋪好的被子裡,閉上眼後嘴裡還咕噥著。「難道聖人不是人?不需要吃飯睡覺、屙屎撒尿、玩耍嘻笑?幹嘛弄出那麼多鬼東西來綁住人呢?」
聽她一再說出大逆不道的話,葉舒遠真想好好洗洗她的嘴,然而看到她疲憊的神情,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吹滅了一根紅燭。
「別吹!」已閉眼躺下的歆怡一下子坐起來,大聲疾呼。「點上!快點上!」
葉舒遠不明就理,但見她情急,忙將剛吹滅的那只紅燭點亮。
歆怡看到燈才又安心地倒回去,說道:「洞房花燭得亮到天明才是吉兆……」
話說一半,她已沉沉睡去,全然不知她的新婚夫君正皺著眉頭苦惱地看著她。
葉舒遠無法相信她真的在聒噪這麼久後恬然睡著了!而他,卻在自己的洞房花燭之夜,獨坐燈下發呆。
在回到蘇州前,他本無意與她同床而息,一則因為彼此不熟悉,躺在一起徒增尷尬,二來雖有皇帝指婚,但極注重傳統禮教的他還是認為「父母之命」不可廢,因此在沒有面見父母,拜祭祖廟前,他並不認為他與她的婚禮已完成。
可是今晚發生的事情讓他明白,在這個桀騖不馴的格格妻子面前,他越早樹立「夫嚴」、「夫威」,讓她記住自己的身份,對日後葉府的安寧越有好處,否則,她一定會把葉府搞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