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勉為其難驅車下山,搜羅各家餐館的食物,和雁西分享。兩天後,他吃到一半,忽然扶著額角,若有所悟道:「你覺不覺得問題出在你身上?」
「什麼問題?」她一陣緊張。
「吃慣了你的菜,吃其它東西都不對勁。你是否在菜裡面放了特殊的、讓人上癮的調味料?」
「……」她半張嘴,搞不清他這話是褒是眨,「您想太多了。我覺得不論是您做的或是外頭買的菜都好吃得很呀。」
並非昧著良心,是向前看的問題,她可沒辦法為他掌廚一輩子。
但范君易回敬以懷疑的眼神,「這裡只有兩個人,不必說場面話。」
雁西非常尷尬,「……其實不必擔心,將來您回去工作了,一忙起來,吃飯的時間都沒了,到時能吃到普通便當都很開心。」
這是他們對話裡首次提及他的未來,他面色稍沉,不作響應。
「當然也可以做輕鬆一點的工作,您還年輕,轉換跑道很容易,人生不一定得那麼辛苦,只要您認為有意義就行了,別人怎麼想其實不重要——」
「別把我當你基金會的輔導個案,我不吃那一套。」他驟然擱筷,座椅一推,昂首走人。
雁西僵住,困窘不已,不久,整張臉通紅,她喝了杯冰水冷卻自己,悶頭把面前所有他缺乏興趣的食物努力掃光。
接下來幾天范君易總是草草結束用餐時間,冷面少言,退避二樓,他們的關係倒退了一大步;為免不自在,她盡量棲居房間內不和他打照面。
雁西摸摸鼻子,在心裡不停檢討自己,那天太躁進了,他還沒有準備好。
兩個星期下來,她的腳傷復原情況良好,可以丟下枴杖短距移動了,做一些簡單的家務不成問題。雁西合理懷疑自己發胖了,因為少動多睡加上幾乎外食,她一張臉蛋怎麼看怎麼圓,但沒人能印證她的感覺,因為范君易不再正眼瞧她。
這天她起了個大早,洗完所有衣物後接著清洗床單被套,風一掃過,後院飄揚著淡淡的洗劑清香,雁西心情愉快了些,回屋內準備早餐,看見范君易已經站在廚房流理台前了。
她跛著腳走近,發現他準備炒洋蔥起司碎蛋,正切著洋蔥,兩眼被揮發物熏得猛眨眼,她碰了一下他手臂道:「我來吧。」
他未移步,雙手仍在忙碌,冷言:「你忙了很久了,去休息吧。」
「沒關係的,我來吧。」她輕推了他一把。
「我說你去休息,沒聽清楚嗎?」他握著刀柄,口氣略顯不耐。
「我的腳好多了,今天一點也不疼,真的。」她探出右手想從他手裡取刀,他一驚,揮臂就擋,她站姿本就不穩,被他肘臂一掃,身子往左一傾,整個人撞上櫥櫃門扳再跌坐在地。
兩人都嚇了一跳,范君易拋下手上的東西,上前扶住雁西的肩,喝叱:「你不知道剛才的動作很危險嗎?!以後不可以這樣拿刀,你有沒有事?」
雁西驚駭得說不出話,猛搖頭,雙手亂揮掙扎著想站起來,卻怎麼也使不上力。范君易歎口氣,屈身將她橫抱起來,朝客廳走去,「麻煩你安分一點——」
才一轉角,差點直面撞上一個人,范君易反應快,瞬時停步,定睛一看,對方也滿臉驚異,合不攏嘴地打量貼靠在一起的兩人。
「劉小姐?」范君易大惑不解。
「對不起……電鈴好像壞了,按了半天你們沒應門,我們只好開門進來……」嚴肅的劉小姐竟莫名紅了臉。
「你們?」
「還有老太太。」
雁西在那一剎那,只有一個疑問,如果她立刻從范君易身上跳下來,她的腳踝會不會就此廢了?
雁南想,姊姊太感傷了。
昨天替她收拾行李至今,一直愁眉不展,所有的行李幫她檢查再三,分類迭好,有幾次忘了名單上的某一項物品是否放進去了,又整箱全倒翻出來重新排列一次。夜晚還要求像小時候一樣和她擠一床睡,話卻說不上幾句,那模樣有點心不在焉,又有點惆悵。雁南原本興高彩烈將要出遠門,此時也不好表現得太缺乏離情。
她推推正在折迭冬衣的姊姊,安慰道:「不要擔心,接機的人都聯絡好了,而且這次有個學姐的哥哥一道搭機,很安全的。外幣都換好了,照你說的各種幣值都有……其實你不必擔心我,我住宿舍,有人照應。倒是你應該多注意自己,你的腳好像怪怪的,是怎麼了?」
「小扭傷,好得差不多了,沒事。」雁西笑,因為是強顏歡笑,反倒可疑。
但雁南滿心都是想離枝高飛的興奮,無暇顧及姊姊的憂愁,轉個身便忙著和來電話別的朋友談笑去了。
雁西想,自己太倒霉了,為何偏在那尷尬時刻讓老太太撞見呢?
沒見過精神如此矍鑠的老太太,全身上下保養良好,背脊挺直,滿頭銀髮,髮髻梳理得一絲不苟,珠灰色改良式旗袍上頭看不見一點皺褶,歲月累積最顯著的部位是鏡框下的那對利眼,淡淡一掃,威嚴盡現。
雁西當時坐在沙發上,渾身發涼,神經緊繃,以致於范君易和老太太的尖銳對話她完全無置喙餘地。
「她的腳怎麼了?」老太太發問的對象是范君易,完全無視雁西存在。
「扭傷了。」
「多久了?」
「兩個多星期。」
「那怎麼做事?」
「我有手有腳,誰做都一樣。」
「……看來你最近過得挺不錯啊。」老太太四面環視,口氣閒涼。
「是不壞。您老人家弄了個手腳利落的家務助理給我,還能不好麼?」
「嫌我多事?我可以立刻請她走。」
「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對馮小姐不是很沒誠信?」
「咦!你倒懂得體恤人家,怎麼就放著自己公司這麼多員工不管?」
「……公司還有其它負責人。」
「所以是把責任都推卸給別人?」
「我有我的考慮。」
「我看你考慮的只有你自己。」
「奶奶,謝謝您專程來給我醍醐灌頂,我順道替我爸爸謝謝您。對了,有個不情之請,要麻煩您老人家配合。」
「……」
「這棟屋子大門的所有複製鑰匙我決定全數收回,省得我再花錢請鎖匠換鎖,而且萬一日後屋子遭了竊,也不會產生誤會。」
老太太鎮定如常,吩咐劉小姐:「鑰匙給他,以後這裡沒我們的事了。」
「謝謝奶奶。」范君易誇張地作了個揖。
老太太踏出大門前,回頭再拋下一句:「真可惜,我一直以為你比你爸爸還強。」
范君易面無波動,雁西到此心裡只有三個字感言——死、定、了。
她大感不妙,微跛著腿追出門外,張手攔在兩位女士面前,迫不及待說分明,「范先生最近真的好多了,生活起居都很正常,他今天只是心情不太好——」
「我看不出來他心情不好啊。」老太太扶了扶鏡片打量雁西,「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我老了,他父親我都管不動了,我哪還管得動年輕人?」
「那我是不是——」
「我們會和朱小姐連繫。」劉小姐接口,公事公辦的表情,但朝雁西短促一瞥時,不經意流露出存疑的眼神,然後環著老太太的肩快步走出庭院大門。
雁西目送兩人離去,無法分辨老人家是撒手不管的意思還是純粹感歎,只確定這一場會面以不歡而散作收。那麼她呢?老人家怎麼看她?
她想致電朱琴為自己開脫,卻不知從何解釋起,難道她能這樣說:「我不是不向您報告,實在是這一跤跌得太厲害了,不是我推拖不做事,是范先生宅心仁厚,所以代勞了所有家務,讓我好好養傷。所謂留得青山在,早點痊癒才能完成任務啊。至於那天老太太看見的不是事實——我是說不是表面上看到的事實,我和范先生只有單純的主雇關係,沒有不可告人的內情,請老太太明察。」
不,她一句也說不出口。當初應該堅持回家養傷的,現在別說尾款,就連第三期款恐怕也泡湯了。
「但是我這麼努力……」忍不住迸出一句,一陣委屈泉湧,她的淚就要掉落,雁南從後面輕擁姊姊,「別難過啊,想我就來看我啊。」
於是雁西索性盡情飆淚,把一路以來積壓的委屈全數釋放,那始終提心吊膽的心情因大量淚水而得到徹底紆解。
雁南不知所措,第一次知道雁西手足情深若此。
哭到哽咽,手機來電,雁西淚眼婆娑接聽,范君易直著嗓音劈頭就問:「你今晚會回來嗎?」
雁西趕緊抹去淚水,清清喉嚨,回道:「我不能。明天一大早要送機。」
「你回去兩天了,你一開始沒說清楚。」口氣明顯不悅。
「……那您扣我薪水好了。」
「你忘了,僱用你的人不是我。」
她吸吸鼻子,扶著額頭,忍耐答覆:「對,您說得是,我應該向老太太請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