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先生不反對?」
「一開始當然覺得不妥,但佳年從來沒有這麼堅持過,後來折衷的結果是,佳年先出發,等會議結束後,范先生再趕上去會合,預估落差個三天。」
結果落差了一輩子。
「意外是怎麼發生的?」雁西忙問。
「搭直升機俯瞰世界遺產納斯卡線,那是一群位於沙漠上的巨大神秘圖案,必須從高空俯瞰才能看出完整的結構圖形。佳年搭上了老舊失修的直升機,機械故障,起飛不久後就墜毀,機上六個人包含機師無人生還。」
「那是啟程後第幾天的事?」
「第五天。」
「……他遲到了。」
無可逆轉的事,總使人無言以對。
對坐良久,兩人不是滋味的喝著冷掉的茶水,雁西開始明白朱琴告誡過她的話——最終那是范君易的人生,與她無關,她不該涉入太深,影響了工作,因為一旦明白了源頭,她也許不會接下這項委託。
真自以為是啊,她懊惱地抓亂頭髮。
無法彌補的憾恨,做任何努力都是一種提醒,范君易需要的原來不過是時間。他刻意住進沒有過去的房子,摒棄任何能聯繫工作的電子工具,屋裡找不到方佳年的任何照片,也沒有睹物思人的對象,只有不相干的基本生活所需。
他設法隔絕舊人舊物,唯有記憶隔絕不了,因而重度仰賴酒精。不幸的是,周圍所有人卻都爭相去提醒他,包括雁西——啊,他怎麼不掐死冒牌貨雁西?
「不管怎樣,我想范老太太請你做的事不會錯,起碼那天我看到他的狀態是好多了。如果他能早點回公司,到時我一定好好謝謝你。」張立行舉杯一飲而盡。
「范先生的爸媽呢?他們沒有意見?」
「咦!你不知道嗎?范先生的父親是一名外科醫師,幾年前為了參予某個國際醫療團隊,提早退休了。他母親從事護理工作,一直陪同先生到世界各地義診,根本很少回國。范先生從小獨立慣了,老太太是不會為這種事勞師動眾的;再說,范先生父母和老太太向來少有互動,因為他們兩夫妻早年拒絕擔起范家的食品家業,惹毛了老太太;現在是范先生的小叔在執掌,兩家很少往來。」
「是這樣啊……」
張立行說開了,倒也全不保留。雁西對范家隱私沒有太大興趣,她一手伸進背包,在內袋裡掏尋著東西。
「謝謝您告訴我這些事,不好意思佔用了您這麼多時間。」若有所思的雁西突然回了神,匆促起立,對張立行有禮地欠身。
「哪裡。希望很快可以嘗到你的好菜。」張立行伸手和她一握。
道別後,雁西快步走在路上,才發現自己除了茶水,什麼食物也沒沾口,但她不介意空著胃。她沿路找了一家最順眼的髮廊,直接走了進去,坐定,從口袋掏出剛才翻找到的一張照片,向趨前問候的設計師詢問:「您說該怎麼處理我這頭長髮,才可以和照片中的人完全不一樣?」
范君易聽到大門開關的聲響,和踏實的走動聲時,已是日落時分。
他並未刻意等待,但一下午的闐靜卻是如此不尋常,那是人去樓空的靜,
和輕手輕腳維持住的寧靜有所區別。雁西又出門了。
這安靜其實大部分是源自雁西的悉心配合,即使兩人面對面用餐,除非他引話,或是必要性的應答,她幾乎不主動閒聊,整座屋樓恆常是器物輕碰的細微響聲和衣物磨擦的窸窣聲、腳步聲,但這安靜不顯尷尬也不突兀,兩人維繫了一室的平和,卻又各自孤單。
平時只要確定他在午憩,雁西從不上樓叨擾。她身上彷彿安裝了一具敏感的探測器,輕易得知他的作息,因為總能準時回來備飯,後來她連紙條也不留了。
除了初始的磨合期,自范君易做了某種程度的妥協後,雙方便奇異地相安無事。不過問私事,給予雁西充分的行事空間,因為不喜開口的他,不管移步到哪個角落,只要有需要,隨口一喊,她幾乎立刻應聲,接著疾步現身,圓睜著黑眸等著他叮囑。有時他不免起了困惑,為何雁西睡眠短暫,卻永遠神采奕奕,精力無窮?
他從不擔心雁西蹺班,如果不是意外,她總能把事情安排妥貼才離開。
今天下午他無法小睡,耐心讀完訂閱的三份報紙,開始感到說不出來的異樣,走遍樓上樓下每塊角落,甚至前庭後院都探尋一遭,才確知屋裡少了一個人,少了一個人的空氣彷彿連氣味和濕度都不同了。
他返回樓上,跨進露台,漠視小圓桌下的望遠鏡,首度獨自往外眺望;蜿蜒而上的柏油路上有不少人車移動,小區的住戶是搭乘那些綠色巴士上下山的吧?
就要日落了,光線漸次被天際收回,只餘一點霞光映紅,隔鄰簷下的風鈴清脆入耳。范君易坐了下來,閉上眼細細聆聽,直到沉重的大門開關聲驚擾了他;他起身回到屋裡,下了樓,循聲走到餐廳。
那背影像是雁西,又不像是雁西——她的一頭長髮消失了,變成了及耳短髮,但又不純粹是清湯掛面,似乎整燙處理過,發上有微微的波浪,髮型呈圓順的弧度包覆著她的頭顱。她同時換去了平日的裙裝,上身是休閒的棉質恤衫,下身是七分牛仔褲,身段極分明,卻又不顯妖嬈。
她聽見了他,回過頭,綻開友善的笑容,「對不起,回來晚了些,晚上來不及煮了,我帶了披薩回來,換個口味吧。」
他訝異地看著她。確實不一樣了,變得活潑俏麗,是因為換了髮型?穿戴?還是刻意修了眉形?「你一下午不見,就是去剪髮?」
「是啊,天熱,長髮麻煩。」她漫不經心地說著,一邊打開披薩盒蓋,均勻灑上調味料,倒了兩杯飲料,拉開座椅請他入座。
「晚回就晚回吧,晚餐慢慢做,沒人趕你。」他看著披薩,興味索然。
雁西並不知道,他過去曾經為了趕個大案子,一連三天都在吃披薩,倒盡了胃口,從此不再碰這項食物。
「那——我現在就去做。」雁西旋身就要進廚房,他動作更迅捷,伸手攫住她臂膀,「不用了。我說的是下次。」
拉扯勁道大,雁西險些撞上坐著的范君易,她及時收勢,形成俯對的姿態,更近的面對面,他又看清了些她的面容;她添了淡妝,修了眉,刷了睫,潤了唇,臉龐有一種陌生的青春煥采。
「你今天見了朋友?」這是他實時的解讀,女為悅己者容。
「嗯。」她沒有否認,如果髮型設計師和化妝品專櫃小姐也稱得上朋友的話。
所以晚回了?范君易差一點忘了,雁西也會有她的社交生活,她並非屋裡一成不變的傢俱擺設,她也會改變,會消失。
「坐下來吃吧。」他撤了手,放了一張紙在桌面上。雁西取起細看,那是一張洋洋灑灑的書單,以英文寫就,仔細分辨,多半是科普類或傳記類書籍。
「這是要做什麼?」她問。
「我看你有帶上筆記型計算機,替我網購,用我的卡。」再遞上一張信用卡。
「這數量不少,超過一箱喔。」
「你讓我這麼早起,我時間多了怎麼打發?這些書不到一星期就可以看完。」
雁西聽完,露出歡喜的笑容,「好,我待會就做。」
願意大量閱讀,意謂著范君易能轉移部分心思了,這是好的進展。
雁西突如其來的欣快令范君易不解,但誰都不會排斥泛著愉悅氣息的相處對像;她眉眼帶笑,大口啃著披薩,閱讀從門口收進來的廣告郵件,不再出聲。
因為范君易恆常寡言,她很懂得打發安靜時光,從未顯出坐立不安。
「如果你想聊天,我不會反對。」他突兀地冒出兩句。
雁西動作停頓,有點摸不著頭腦,又有點被開恩後的不知所以。
「我……還好,不說話也很好,不一定要聊天。」她訥訥回應著。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覺得悶,想找人說話也可以,這裡不是圖書館,沒有請勿喧嘩的規定。」他再次說明。
雁西聽懂了,他在向她表達善意;他雖好靜,但不希望雁西因此被規範了自由,他甚至可以配合聊天。
雁西露出了更加歡喜的笑。范君易願意向旁人施放善意,意謂著他不再全然隔絕自己,這也是好的進展。
她想了想,笑道:「我不悶,這樣很好。其實這個工作——比我想像的來得好。以前在基金會,每天得和那些家暴案或自殺案的案主說上許多話,一直說,不停的說,不能放棄任何改變的希望,一天下來,嗓子都啞了。回到家,經常什麼都不想說,一個字都不想,覺得安靜挺好,沒有哭泣,沒有傷害,沒有絕望,沒有恨……安安靜靜,一邊做菜,一邊聽沒有主持人聒噪的古典樂電台,等家人回來吃飯;對我來說,那是最好的時光……所以,您別擔心,我沒有這麼需要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