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麻煩了?」雁南白她一眼,「去吧,是你愛吃的泰國菜。」
「不了,」雁西掂量時間,「我不能離開太久,而且我還有別的事。」
「不是吧,放一天假都不行?你很久沒休假了。」這陣子雁西與她會面總是行色匆匆,有時連家門也不入,身上永遠大包小包,準備攜回山上僱主家,敬業程度無人能及。
「現在還不行。這個僱主沒人做飯他就不吃飯了。」
「有這種事?」雁南滴溜溜轉著美目。
「有這種事。」雁西用力頷首,愛憐地摸摸妹妹頭頂,「畢業了真好。」
忽然她緊緊摟抱住妹妹,在她耳邊叮囑:「記得去看媽媽,一切小心。」
「我知道,別擔心。」雁南也回摟她,眼眶漾著水光。
貼觸了幾秒,雁西放開懷裡水靈靈的人兒,她再也不是小時候總是牽著姊姊衣角,等著飯來張口的孩子了;即便那意味著某種形式的分離,雁西卻感到像完成了天大的任務般喜不自勝。
雁西發現,自己越來越像母親了。
走到那家咖啡館,她仍然在憶想著方才歡樂的情景。坐上吧檯椅,她取出相機,點按相簿,滑動屏幕,一張張仔細端詳。咖啡端到眼前了,她猶然未覺,面帶喜色,幾乎忘了造訪咖啡館的目的。
吧檯裡的湯老闆很意外,原本見到雁西的傷腦筋心情轉為好奇。他猶豫了一下,主動靠近她,姿態輕鬆問:「難得。在開心什麼?」
「我妹妹大學畢業了。」她將屏幕轉個方向呈現給對方觀看,不吝分享喜悅。
湯老闆忍不住湊上一眼,表情轉為驚艷。「很漂亮的女孩。」他由衷讚道。「很聰明的樣子。」
「是啊,她的確很聰明,讀的是資訊工程,這點我媽功不可沒。」雁西收回相機,珍重地放進背包,見吧檯內沒有其它人,她手放膝上端坐,誠摯地直視湯老闆。「不過我媽運氣不好,沒辦法來參加我妹的畢業典禮。」
「——怎麼說?」
雁西輕歎一聲,「我媽很辛苦,她長年開的髮廊很少休息,每天手不離那些美發工具,平均得摸過十幾個人的頭髮,站上十個鐘頭。她是個很棒的剪刀手,五十六歲的人了,手臂結實得沒有蝴蝶袖,很辛苦地存了一筆足以讓我妹妹出國唸書幾年的學費和生活費。本來,這樣也就沒事了,不知怎地,她後來想想,也該為一直半工半讀,從不伸手向她要錢花的大女兒設想一下,給她一筆買間小窩的頭期款也好,無論有沒有好歸宿,總有個自己的棲身之所。所以她做了個錯誤的決定,把那筆錢連同親戚的私房錢交給認識十多年的好鄰居,說是集資投資親戚的獨門生意。起初半年,我媽都有準時收到利息,接著那位好鄰居開始借口拖延,後來乾脆避不見面。有一天,那位好鄰居神不知鬼不覺連夜搬走了,消失了,那些栽了跟頭的鄰居們急得奔向走告,我媽當時正在替一個客人燙頭髮,她一句話也沒說,當場就倒下去了。她中風了,到現在都沒法說話自理。」
「……」湯老闆僵住,原來的輕鬆不見了。
「她平時沒什麼嗜好,捨不得出國旅遊,就只喜歡吃好吃的菜。她擅長做各種地方小吃,自己變化料理,那是她唯一自娛娛人的時刻,連請客大菜都難不倒她。店裡常忙不過來,她就教我做菜,所以無論何時,她都可以吃到美食,讓忙碌一天下來有個安慰。後來我一直想不透,這是她中風的遠因嗎?
但明明在我全權掌廚後,我把她愛用的豬油都替換掉了,有一陣子她還吃不習慣,可也慢慢改過來了,為什麼還是病了?」
「……」湯老闆繃緊面龐,承受她迷惑的質疑。
「所以我想,是那筆錢一夕之間泡湯讓她受了太大刺激,加上過勞的關係。有個親戚說,我媽不該貪那些利息錢。湯老闆,您說說看,我媽是個貪心的人嗎?」
「……」
「如果那是貪心,也是因為她太愛孩子,愛孩子不應該受到懲罰,對吧?」
兩人對視數秒,湯老闆別開眼,「……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不幸的事,很可惜我愛莫能助。」他拿起抹布,擦拭工作台上的咖啡渣。
「您可以的,只要您想通了。」雁西只喝了一口咖啡潤喉,便掏出百元鈔票,放在吧檯上,不再逗留。
離開咖啡館,雁西悶氣稍解,直奔大賣場採買了日用雜貨,兩手不得閒,一路人擠人搭巴士上山,走一段斜坡路便氣喘如牛。行經警衛室,警衛叫住了她,「馮小姐,你回來得正好,范先生有訪客。」
「訪客?」
「就是這位江小姐。」
雁西頭一抬,倚在警衛室門邊,一名面貌秀氣端正,穿戴得似高級粉領的女子正滿面驚異,合不攏嘴地瞪著她。
女子開口:「立行說得沒錯,您真像那位——」
「方小姐。」
訪客來得正是時候,趕上了雁西做菜的時間。
她送出去一壺茶、一碟茶點之後,便自行關在廚房,盤算晚餐內容,斟酌好份量,羅列出相應食材,開始備菜。
料理對雁西而言算不上是件負擔的差事,她一面洗滌菜葉,一面想著那位外型挺悅目的江小姐。她專程登門拜訪,顯見和范君易交情匪淺。雁西送茶到客廳時,約略聽到一部分他們的對話,瞥見他們的神情。
江小姐似乎是公司某個部門主管,她談吐文雅,舉止大方,沒有一點架子,笑聲乾脆爽氣,毫不作態。范君易相反,從被告知又有不速之客造訪,他始終表現不甚耐煩,寡言冷淡,聽得比說得多。
但江小姐並不介意,她自行開啟話題,耐性地等候答案。雁西在廚房裡隱約聽見的都是她的清脆嗓音,偶而才有范君易兩三字的省話回應。
雁西自我安慰,無論如何,這都是件好事,只要他願意和舊識往來接觸,心境自然會慢慢轉變,假以時日,也許她不必再費盡心機與他過招,他會自動踏出家門,恢復以前的生活。
所以今晚這一餐,她可得多費點心,讓他們吃得舒心愉快;人愉快了,才有再見面的意願。
想著想著,雁西心情敞開了,動作也輕快了,她利落地燒出兩道創意菜,煮出一鍋清雞湯,滿室烹飪香氣讓她精神大振,正著手將醃肉片下油鍋,耳朵卻捕捉到幾聲高分貝的對話,語調不太妙。
她移步靠近餐廳位置,側耳傾聽,客廳裡的二人對話斷斷續續入耳——
「……你不能這麼不負責任,公司需要你——」
「……我自有安排——」
「……不過是個女人——」
「……這是我私人的事,你無權干涉——」
「……你難道就這樣下去?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來那位馮小姐——」
「夠了!」根本是一個怒吼,「我不想再討論下去。」
「我錯看你了!你真令人失望!」
最後幾句分貝拉高,清晰無比迴盪在屋裡。幾秒後,高跟鞋哮哮作聲,緊接著是大門撞擊門框的巨響。雁西嚇了一跳,扔了手上的肉片,衝出廚房,轉至客廳,已不見江小姐芳蹤;范君易獨坐沙發,面孔冰冷,手裡擎了杯冷茶啜飲。
雁西斗膽接近,充滿惋惜道:「她走了?看不出來她挺有個性的,真可惜,我煮了三人份的晚餐——」
「你還怕沒人吃嗎?你煮多少我就吃多少。」范君易瞟她一眼,沉聲又道:「還有,以後沒有經過我同意,別再讓任何人上門來,省得他們以為可以隨意對我的人生指指點點。」
雁西頹然看著這個男人,所有的努力彷彿又歸了零。令她心凜的是,她在男人的眼底看見了無可回轉的絕決,其中的黯影與其說是傷痕,不如說是一種沉澱後的篤定,她登時洩了氣。
默然回到廚房,她把剩餘的一道菜完成,將所有的菜和餐具全擺上餐桌,再喚范君易過來用餐。
不過是十幾分鐘的工夫,范君易的神色幾乎恢復了平常,像是剛才的不快並未發生過。他認真地品嚐菜色,暢快地進食,一人囊括了三分之二的菜量,食量之深不可測,令雁西看得瞠目結舌。他甚至讚美起她的好手藝,「很好,你這麼懂得料理,將來必定能持好一個家。」
雁西忽然食慾盡消,因為她強烈感知到了,那狀似極為投入的神情、深得我心的口吻,其實是一層防護罩,一層拒絕讓任何人探掘騷擾的防護罩,以杜絕不必要的外界關注,獲得他真正屬意的平靜生活。
雁西勉強吃了口飯,不太起勁地回應:「或許吧,到時你若還是一個人生活,嘴饞了想吃點好菜,可以來找我,替老朋友免費燒頓好菜不成問題。」
范君易愣了一愣,出人意表地,他羽眉一揚,放聲縱笑起來。
雁西一點也笑不出來,但該做的事還是不能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