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構築龍骸城主體的先人龍骨,堅硬耐操,毫髮無損,只消重新嵌上琉璃珠和真珠,恢復之日指日可待,幾處慘遭波及的長廊、玉階,也在送走各海龍王之後,進行馬不停蹄的修補工程。
然而,方才發生的事,仍舊成為晚膳過後,眾龍子飲酒喝茶的主要話題。
四龍子一直很想驗證,他看見延維被西海龍王押回去時面帶笑靨的這件事,到底是他眼花看錯,抑或確有此事?
在場的,有誰不知道,西海龍王因喪子而失去理智,被他擒回,沒遭活活虐死,也會被折磨到求死不能,怎可能還笑得出來,甚至,笑得那麼……美。
『我看見了,她在笑沒錯。』九王子心裡也懸有同樣疑惑,四哥先提了,他恰巧附合,連點三記頭。
『嗯。』大王子頷首。
『真是不知死活,她以為二伯父會對她手下留情嗎?這一去,她凶多吉少。』二王子睚眥,忙著剝除仙桃外層帶有絨絨細毛的果皮,露出裡頭香嫩的果肉,餵養他家小蔘。
『雲楨是二伯父的心頭肉,只有這麼一個寶貝獨子,殺害雲楨的兇手,怎可能放她活著離開?沒看到五哥不過幫她擋了一下,二伯父險些殺侄,況且是她那種與我們沒有親屬關連的女人,二伯父更不會客氣的。』龍七子對延維的下場完全不看好,說不定他們喝酒閒聊之中,她小命早已休止。
眾人有志一同,瞄向『險些殺侄』的當事者。
狻猊坐臥貝床中央,濃濃長髮披洩,沒加入嗑海瓜子聊天的行列,自顧自地吸吮煙管,偶爾,傳來幾聲吐煙的吁息。
拜龍王之賜,狻猊已無大礙,只是內元受創,需靜養數日,才能痊癒。
這群龍子,將酒菜搬到他房裡吃喝,非關兄弟間情深意重,要慰勞他受傷不便出席,大夥兒才挪來這兒陪他解悶,而是要拿他的慘況當下酒菜,配起來才美味。
兄弟間的情誼,只有沙粒一般大小。
要責怪他們無情,西海龍王在主廳裡大肆發作時,各條龍子搶著出手相助;要感激他們義氣相挺時,他們也不過是想與強悍著名的二伯父過過招,趁機較量武藝罷了。
『我真怕那時窺心鏡裡照出五哥的身影。』八王子沒忘掉當時的緊張屏息,一丁點兄弟愛,他還是有的。
『不會吧,五弟與她有什麼關連嗎?』四龍子一整個粗線條,完全沒覺察任何蛛絲馬跡。『小瘋子不也一直說,她誰都不愛,幹嘛會在窺心鏡裡照出老五?要陷害他嘛?要借二伯父之手,活活打死他呀?』
『你好笨,當然就是以為她和五龍子有啥關連,才會緊張兮兮罵!』蔘娃重重一啐,對四王子的遲鈍,相當不齒。
她仗勢有睚眥在身旁,得罪龍子也死不了,說話姿態大剌剌囂張起來,食指朝貝床上那條龍子一指:
『他為了她,弄成現在這副狼狽模樣,沒關係的話,他何必擋在她面前,幫她爭取逃命時間?討打嗎?你去拿那啥龜心鏡來照他看看,說不定,上頭大大浮現小瘋子的嘴臉!』
關於主廳裡發生的所有細節,她和鬼姬都聽過好幾輪了,人沒在現場,也身歷其境。
『窺心鏡啦,什麼龜心鏡!』少給他們龍族傳家寶亂改名!
『隨便啦!換個名字就會失效嗎?這麼破哦?』蔘娃口氣鄙夷。『像我,就算改叫草娃,我還是一根靈蔘,藥效一等一。』
『藥效一等一?泡酒拿來喝看看呀。』四龍子嚇唬她,手上酒杯,重重擺在蔘娃面前。
『又是一個愛喝洗澡水的野蠻人!』她嘖哼,直接把手指塞到他杯裡,攪合兩下,洗手水和洗澡水,一樣蔘味很香濃,快喝!
『你很髒耶!』四龍子哇哇叫。
『是你自己討著想喝蔘酒的呀。』哼。她就大方成全他!
『延維她……真的會死嗎?』魚姬難掩憂心,輕聲詢問身旁負屭。
『她殺了雲楨,我二伯父不會饒過她。』負屭淡淡道,不想說太明白,讓殘酷的實情嚇壞魚姬。
第十九章
其餘龍子都清楚,延維將面臨的情況,會有多殘忍。
『小魚,她之前那樣對你,你不用同情她啦。』蔘娃見魚姬螓首低垂,一副於心不忍的模樣,連忙安慰她。
『……我不恨她,也不希望見到她死去,這不是很讓人開心的事,窺心鏡照出她過失的娘親,之後,並未再照出誰來……這太孤單,連個能藏在心裡珍惜的人都沒有……』她無法不同情延維,只有曾經啜飲孤獨之水的人,才懂孤獨的滋味,是怎般的冰寒刺骨。
『她是自作自受,那種不討人喜歡的個性不改,這輩子注定孤單老死。』九王子就沒魚姬心軟,不只他,其他幾隻龍哥哥,不也各自悠哉喝酒,誰管延維是死是活?或是死得多慘、活得多痛?他大咬仙桃,『呀不,她沒有機會孤單老死,她應該快死了,我二伯父很快會弄死她,最遲也絕不會遲到雲楨堂兄下葬那日,會押她去血祭吧。』
『別、別再說了,很不舒服……』蔘娃打了囉嗦,最討厭這類打呀殺的事,光憑想像出來的血腥,已教人作嘔,再說下去,她要走『蔘』了啦。
魚姬也是一臉蒼白,無法學這群龍子爽朗笑談著可怕景象。
『娘兒們真麻煩!這也不能講、那也不能聊,你們幹嘛不滾回房裡去刺繡插花喂小魚?!讓我們男人聊些男人才能聽的話呀!』四龍子朝蔘娃和魚姬咧牙狠笑,企圖嚇得兩人花容失色,識趣點快閃。
『我家娘兒們,哪裡礙你龍四少的眼,嗯?』睚眥笑得更獰,那邊那只頭上長著一串漂亮紅果、鮮嫩綠葉的『娘兒們』,不巧正是他罩的,平時連他自己都不捨得打、捨不得罵,豈容誰指著鼻頭冒犯。
另一位『娘兒們』,也有護花使者,正瞇細冷眸,瞪向口無遮攔的四龍子。
『算我說錯話。』四龍子今天架已經打夠了,不想和兩位兄弟再較量一場,作罷,把話混著水酒,咕嚕灌回肚子裡去。
娘兒們呀,男人有了你,人性全沒了。
以往,總會跟著奉上幾句酸語調侃的五龍子狻猊,一反常態,很靜,靜靜啜煙,臉上帶些傷後的白晢,紫眸倒變得更明亮,沒有半絲病中弱態,同樣蒼白的唇,微微彎揚,正在低笑。
被打成這副德行,一個前,仍是半死不活的昏沉傢伙,還在笑?
他笑,因為她也笑了。
西海龍王拽著她離開前,她那抹笑容,他看見了,清清楚楚,不是強顏歡笑,不是苦中作樂,而是發自內心,一種安心了的笑。
在我心裡,沒有其他人在,除了我阿娘,我誰也不愛、誰也不瀉,所有人在我眼中,都是一樣的毫無意義。
她說這句話時,他已由昏迷中醒來,雖然知覺未癒,但聽覺敏銳,字字聽得明白,多麼的……欲蓋彌彰。
一再一再強調,她心裡,沒有與他人,誰都不重要,誰都不值得她掛心。
聽來真是冷血無情。
聽來真是狼心狗肺。
聽來,真是……倔,倔得好傻。
誰都不重要,她返回龍骸城幹什麼?!
他都讓她有機會逃了,一回到情侶退散樓,小命先撿回一半,若當真心無罣礙,就自私的顧好自己便罷,繼續逃,逃到天涯海角,逃到西海龍王逮不到的地方,偏偏她又跑了回來!
她可知,當他正被龍主的法術醫治回復,微睜開眼,看見她站在那裡,幾乎要衝喉吼她搖她斥責她:你為什麼還在這裡?!
只是衝破喉頭的,不是質問,而是一口腥血。
真的誰也不愛、誰也不屑,就不該折返回來。
即便她回來,不代表就是愛了、在乎了,起碼也表示他狻猊這號人物,在她心裡確是有一丁點不同,得到她一些些重視,才會讓她蠢到忘了顧及自己的性命安全,又踏回龍骸城裡,自尋死路。
是吧。
那時眼角餘光瞄見的窺心鏡,鏡面霧濛濛一片,似極了他煙霧瀰漫的房間,裊裊輕煙,如流雲,彷山嵐,繚繞舞動。
那是她的心,被人窺視的內心。
滿滿的,全是煙吶。
她又不是他,嗜愛香火的神獸,學人家整顆心裡填滿煙霧做什麼?
而之後,又笑得那麼釋然做什麼呢?
到底知不知道他二伯父多想抽他的筋、剔她的骨、刮她的皮肉?!
笨蛋。
還敢笑呢。
他逕自解讀她笑的涵義——她那抹艷麗奪目的笑,是得意她瞞過了窺心鏡,她沒撒謊騙人,她只是拐了彎,蒙蔽它;她很得意,沒被人挖掘心底秘密;她更得意,她藏好了他。
在那當下,窺心鏡中若映出他的臉孔,他家二伯父會送來一句「看在你是我侄兒份上,我不為難你」才有鬼,絕對是怒氣沖沖,殺到他父王面前說「反正你兒子這麼多,死一隻不算什麼!」然後直接強行帶走他跟她,在他們身上施加凌虐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