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女兒出嫁,許慶霖將兩處房地產轉到女兒名下,讓她每個月收租金就有十萬入帳,雖然他有重男輕女的觀念,卻不想讓女兒全然靠女婿生活,人總要自己掌握一些東西才行。
「爸這麼替你設想,你也要放聰明點。」夏穎心暗自嫉妒,未來能繼承的財產又少了一部分,說不心疼是不可能的,無奈在這種氣氛下,她能計較什麼?
「凱軒的個性有多好強,你也瞭解,不能做醫生的話,他簡直不知怎麼活下去,你真能包容這樣的他嗎?」許崇信跟父親是一樣的心情,從妹妹一出生,他每年都會給她壓歲錢,生日禮物也少不了,在他們父子倆的觀念中,女人始終是弱勢,只希望她不要吃苦。
許書婷明白父親和哥哥的意思,儘管他們從來都是高壓統治,但是坦白說,這世上最無私對她的也就是這兩位親人了。過去二十八年來,所有人都習慣直接告訴她該怎麼做,甚至是硬性命令她非做不可,但從今天起,她決定改變這種模式,換她向所有人宣佈自己的主張。
許書婷站起身,首先問她親愛的哥哥。「哥,如果有一天你生病了,嫂嫂要離開你,你也覺得這是應該的嗎?」
許祟信啞口無言,人有旦夕禍福,說不定哪天他先倒下,到時妻子會怎麼做,他實在難以肯定。指揮別人容易,換作是自己,那可不一定。
「爸,媽過世這麼多年,你為什麼不再娶?」
許慶霖一愣,他不是沒動過這念頭,但也不知為何,總覺得誰都取代不了妻子,她聰明伶俐、活潑好勝,比較起來,其他女人都顯得乏味。
問完兩個難以回答的問題,許書婷做出結論:「有些事情不能光考量利益,還有情感的牽絆,我是人,我有感受和思想,你們不能替我決定我的人生,日子是我自己在過,我自己就可以做決定,我要陪凱軒度過這些風雨,我跟他是不會分開的。」
從父親、哥哥和嫂嫂臉上,她看到震驚和不解,也難怪,過去她都是唯唯諾諾,何曾如此勇敢堅決過?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要她離開丁凱軒,甚至丁凱軒也這麼說,但她不走就是不走。丁凱軒讓她過了六年貴婦的生活,她不敢說他們之間有什麼偉大的愛情,但是夫妻絕非說放棄就能放棄的關係,現在就算她是報恩也好,在這種情況下,她的良知不允許她拋下一切。
「我要回家了,多謝你們的關心,我會自己保重的。」她鞠個躬,不管娘家人多麼驚異,或是多麼反對,她相信自己做得對。
回到家,她發現丈夫還在書房,桌上散放著文件,無線電話也沒放回原處,顯然他還在處理某些事,真是不肯死心,只好讓時間向他證明,她是怎樣都趕不走的。
「我回來了,晚餐想吃什麼?」
「你到底肯不肯離婚?」丁凱軒不答反問,心想妻子回娘家後,應該聽過家人的勸說,也該清醒點了吧?聰明的話就立刻放手,何苦守著這場僵局?
「我說過我不會走的,真要走的話,我們一起走!爛許書婷抬起下巴,一臉不馴,說完後走向廚房。她得跟傭人談件重要的事,下個月起他們要搬家了,而且不需要僱傭人了,關於遣散費得商量一下。
丁凱軒坐在原位,妻子的話在他耳中迴盪,到底他娶到的是怎樣一個女人?或許他不曾真正認識她,或許他需要重新瞭解她,原來她並非那麼柔順,更不只是個花瓶……
夜深人靜,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沒有勇氣去敲妻子的房門,失眠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時光流逝如此緩慢,他開始明白何謂度日如年,想到下半輩子也將如此煎熬,他不禁打了個冷顫,過去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而今只像個笑話,原來他這麼怕寂寞、怕孤單、怕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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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書婷當真展開了行動,透過班長賴虹樺介紹,她找了一位可靠的房屋仲介,準備賣掉這個住了六年的家,她原本就不喜歡這房子,大得莫名其妙,一家三口住在其中,誰也碰不到誰,神經啊。
賣房子、賣傢俱、賣骨董,每件事她都自己拿主意,只問了丈夫一個問題:「你想搬到哪裡去?」
丁凱軒聽得出她的決心,顯然她是不會離去的,一時間他百感交集,人生中有些難以強求的事,也有些難以割捨的事,原來妻子屬於後者,過去是他太小看了她嗎?他竟無法堅持讓她離去,是因為他比想像中更需要她嗎?不願承認自己也有依賴心,但他真的因此暖了起來。
許書婷繼續等待他的回應,她知道這是意志力的拉鋸,沒關係,她願意等待。
終於他開了口。「……南投。」
小時候他常去南投的外婆家,雖然老人家都已過世,卻在他心中留下難以抹滅的回憶,兒時唯一快樂的時光,就是在那片田野山林間。
「好,就這麼決定!」她立刻答應,只要丈夫還有些留戀,就值得為此努力。
當妻子走出書房,他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卻感覺得出她氣勢萬千,這個全新的她相當耀眼,他的眼睛被刺痛到了,但很奇妙的,她還是讓他感覺溫柔,無比的溫柔。
說服了丈夫,接著就是女兒,他們三人是一家人,應該徵詢意見才能做決定,許書婷相信這是必要的,於是她找了女兒商量此事。「俞涵,你喜歡幼稚園的老師和同學嗎?」
「不喜歡。」丁俞涵回答得毫不猶豫,幼稚園的同學都是小笨蛋,老師都是大笨蛋。
「你喜歡我們這棟大房子嗎?」
「不喜歡。」爸爸常常不在家,家裡只有她跟媽媽,這個家好大、好冷清。
「如果我們搬到別的地方,你說好嗎?」
小女孩沒有思考太久。「好。」
「真的?」許書婷頗為意外,女兒一向討厭變化,搬家可是個巨大改變,為何女兒會輕易同意?
「嗯。」丁俞涵只是點頭,沒說原因,她無法適切的表達情感,她只是單純的認定,會讓母親雙眼發亮的事,一定就是好事。許書婷也沒追問,等女兒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何必強求在一時?
總之既然決定搬家,她把所有重複的皮包、華麗的衣服、細跟的鞋子都整理出來,交給嫂嫂處理,日後「仁心聯誼會」舉辦義賣將用得著。
原本許書婷很少自己開車,辭去司機後,她花了兩、三天來練習,聿好技術還不算太差,從今天起,她不能再做個由司機接送的少奶奶,她必須自立自強,天曉得這份認知讓她覺得棒透了!
先賣掉大房子和兩輛名車,辭去傭人和司機,再買一輛平價車,到南投縣買一間平房,其實是大有賺頭的。她大略計算過,憑著這些餘款和她的嫁妝,只要過著平常人家的生活,他們的財產應該可以過幾十年,就算要送女兒出國深造也不是不可行。
她剪掉所有貴賓卡和金卡,只留下一張普卡層級的信用卡,方便偶爾在網路上採買物品。從此以後不會再有重複買到的皮包,她應該感激這種單純,比起許多經濟困頓的身心障礙者及其家庭,他們已算是極其幸運的了。
她將所有細節都寫下來,一一報告給丈夫聽,丁凱軒聽完了妻子的計劃,沒有任何意見,只是再次提起:「你可以去找個新對象,你要怎麼過日子都行,就是別可憐我!」
他無疑是矛盾的,既感動妻子的不離不棄,卻又不斷自問:留住她好嗎?很久以後,她會不會後悔?會不會怨他?想到那可能上演的情節,他寧可孤獨以終,至少沒有太多愧疚。
許書婷完全不理,並非她不尊重丈夫的意願,而是這念頭太可笑了,她哪有力氣可憐他,光是要活下去就忙得團團轉了。但她很開心,他千方百計為她著想,她就知道他也有體貼的一面,只是常用剛強作偽裝,她會試著突破這面具,多多欣賞他的優點。
來日方長,他們有很多明天可以認識彼此,可以重新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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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許書婷實踐了自己的計劃,吩咐搬家公司員工把行李運走,整間大屋子只剩下屋子本身,她沒有太多捨不得。然後她自己開車,載著家人離開台北,前往南投埔裡,丈夫和女兒都坐在後座,一家人的命運就在她手中的方向盤,她不能出差錯,她必須勇敢而堅強。
望著窗外陌生風景,越來越少人車,越來越多草木,丁俞涵終於開口問:「媽,我們要去哪裡?」
「我們要去新家。」許書婷踩著油門,方向越來越清楚。
丁凱軒一路上都不說話,把眼神藏在墨鏡下,對外界一切不做反應,這是他保護自己的方式,落寞至此還能有什麼悲喜?身為一個男人,一個原本支撐家庭的角色,現在他連開車都做不到,除了沉默還可以有什麼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