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這日,百姓聚集於宮門外,爭相目睹盛況。
在奏揚喜樂的樂隊領頭下,由十六名轎夫扛抬的紫檀花轎出了皇宮,無法為心愛女兒籌辦嫁妝,皇帝只能在送親隊伍極盡排場,以彌補心裡的遺憾。
身著正式宮服的宮婢和全副武裝護送的御林軍多到一望無際,氣派壯觀的場面讓圍觀民眾咋舌驚歎,完全沒注意到少了嫁妝這一回事。
不同以往,整個儀式完成後,那些宮婢又跟隨送親的隊伍原班隊伍返回宮中,一個也沒留下。
夜色降臨,點燃的喜燭在新房裡搖曳生輝,外頭的喧鬧聲隱隱傳來,更顯出寂靜的新房有多冷清。
身著嫁衣的孿潼坐在榻沿,一整天下來,繁複的成親過程和頭上沉重的鳳冠都讓她疲累不已,但即使新房只有她一人,她仍挺直背脊,不願有一絲的失態。
意識到即將到來的洞房花燭夜,她緊張地潤了潤唇。
嬤嬤說那過程不好受,有些女人會害怕,也有人會厭惡,但她不是害怕,也不是厭惡,只是想到要和僅僅見過兩次面的他裸裎相見,她的心就跳得好快,難抑的嬌羞和不安讓她不由得紅了臉。
她試著定下心,被紅綃遮蔽視線的她只能藉由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來轉移心思,看到在紅艷嫁衣映襯下顯得更加雪白的手,她不禁怔忡出神,彷彿看到有雙佈滿皺紋的手覆上她手背的情景。
嬤嬤說太過親近是不合宜的行為,從她懂事後就不曾碰過她了,但今天早上送她到來雀門時,嬤嬤卻將手探進轎內,緊緊地握住了她。
難過一湧而上,李潼閉上眼,纖手收緊,抵抗那股熱潮。從今以後嬤嬤就不在她身邊了,她必須更堅強,別做出會讓嬤嬤失望的事。
「砰」地一聲,房門被用力推開。
他來了……這突如其來的聲響讓她心漏跳了一拍。雖然她一直等待著他的到來,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她還是慌得不知所措。
在她還來不及穩定心神時,腳步聲已來到她前方,頭上的紅綃被毫無預警地一把扯下。
這和嬤嬤說的不同,紅綃該是用碧玉秤挑起……李潼怔愕抬頭,卻望進一雙充滿憤恨陰蟄的眼裡——
他的臉是熟悉的,但他所散發的寒峭氣勢卻是如此陌生。她呼吸一窒,完全無法將眼前的人和腦海中有如霽陽的他聯想在一起。
看到她,楚謀先是愣了下,然後又因猛烈撲上的激烈情緒而瞇起了眼。原來是她!沒想到那日他好心出借轎子,竟因此為自己惹上渦端!
「衣服脫掉。」眼中綻出如刀銳光,楚謀不再看她,轉身逕自脫去身上的喜服。
脫……掉?李潼環顧四周,不見為她更衣的奴婢,而他狠戾迸射的表情讓她問不出口,只好伸出手,笨拙地解著嫁衣上的盤扣。
楚謀將脫下的喜服隨手扔在地上,只剩裡衣的他回頭,看到她沒有任何進展的模樣,濃眉不耐擰起,那張怒火狂熾的臉龐更是嚇人,他上前,不發一語直接摘下她的鳳冠丟至一旁,將她推躺榻上。
被強硬摘除的鳳冠扯痛了她,被猛力推倒的撞擊也弄痛了她,但最痛的是心裡的恐慌,她設想過許多情景,卻沒有一個是像現在這樣。
他在生氣嗎?還是男人在洞房花燭夜都是這個樣子?她試著保持平靜的表情,但不管她再怎麼努力,也抑不下那股佈滿心頭的慌亂與無助。
楚謀緊接著上榻,跨跪在她的大腿兩旁,瘋狂兇猛的神情讓她直覺想逃,在還來不及有所動作前,她聽到布帛撕裂的聲音——她的嫁衣被他硬生生地撕開。
他的力道之大,就連她的裡衣也被扯亂。沒遇過這種狀況,李潼完全無法動彈,甚至連伸手遮蔽也沒有辦法,她只能驚駭地睜大眼,看著那像要將她狠厲吞噬的他,毫無招架之力地等待他下手的那一刻。
楚謀俯下身子,卻在對上她的視線時倏然停住了動作。
那一瞬間,他的表情彷彿被人用力揍了一拳,他目光往下挪移,然後又望回她的眸子,裡頭的憤怒仍在,卻摻雜進她難以辨別的複雜情緒。
他突然握拳朝她揮來,她本能地閉上了眼,然而疼痛沒有降臨,反倒是身下的床榻因重擊傳來震動,壓在她身上的重量也隨即消失。
那一擊,像是將她的心也擊得停止跳動。須臾,全身虛軟的她才有辦法撐坐起身,茫然地環顧四周,發現他已不知去向。
她的心仍狂跳著,卻是因為害怕、因為驚慌,而不是拜堂時那種揉和了不安和期待的心情。
李潼無措地揪緊破損的嫁衣,縮到了榻旁,腦中一片紛亂,不懂到底哪裡出了錯……
猶如一陣旋風掠出新房的楚謀躍上屋頂,身著裡衣的白色身影在連綿的屋脊上疾速奔走,最後來到曾經熟悉的屋宅。
他躍落院子中間,如今人去屋空的情景讓他痛苦地閉上眼。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當他一如以往地蹈進門,迎接他的卻是貼在門窗上的雙喜紅字和屋內收拾得一乾二淨的情景。
表舅就坐在廊下,那個穎兒總是坐在那兒繡著東西的位子,等著他的到來。
「你以後別再來這裡了。」看到他,表舅低聲開口。「是我們高攀不上你,你就娶了樂平公主吧。」
「您怎麼會知道?」楚謀震驚不已。不過是前天的事而已,聖上甚至是在御書房私下問他,除了恩師以外,應該沒人會知道此事。
「樂平公主看上楚將軍的消息已在眾公主間傳得沸沸揚揚,你以為這事能瞞多久?」昨天離開後,他透過常向他們買繡品的宮婢打聽,得知那日晚宴的情形,立刻明白為何楚謀會出現那樣的表情。
「我不會娶她,我要娶的人只有穎兒。穎兒呢?讓我跟她解釋。」楚謀想進屋找人,卻被攔住。
「來不及了,我昨天已經把穎兒嫁了,她以後和你再也沒有任何關係。」
楚謀如遭雷殛,以為是自己聽錯,但週遭的紅色喜字卻毫不留情地刺進他的眼裡。他還以為這是為了他們的喜事所做的準備,沒想到……卻是穎兒嫁給他人的殘存痕跡?
「……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好不容易才從喉間擠出沙啞的字句。前天他來的時候還沒有這些東西,表舅竟在一天之內將她嫁給了別人?「您該知道我不可能會答應聖上,我也絕不會負穎兒,您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們只是尋常人家,惹不起壞公主……」他低頭,無法迎視那雙含怒的目光。
「怕她做什麼?我會擋下一切,就算我死她都別想動到你們!」楚謀怒吼。
「穎兒不值得你這麼做,別為了我們這種賤民自毀前程。」就是因為知道無論如何楚謀都不會拋棄穎兒,所以他才用這種無法挽回的方式來讓楚謀死心。「你就答應這場婚事吧,你可以飛黃騰達,我們也不用擔心受怕,所有人皆大歡喜……」
「去你的皆大歡喜!你怎能逼穎兒嫁給她不想嫁的人?我不會讓你這樣對她!她在哪兒?我要見她!」他完全爆發,發了瘋似地攫住表舅的肩頭狂吼。
表舅痛白了臉,卻沒有掙扎,他長長地歎了口氣——
「穎兒是自願的,昨天拜堂完他們夫妻倆就離開長安,等跟你說完我也要離開了。這麼做對咱們都好,別來找我們,忘了穎兒,就當你從不曾遇過我們這一家人,好好做你的駙馬爺吧……」
屋舍依然,卻已人事全非。
「啊——」憶起那日的情景,強烈的痛怒讓楚謀再無力撐持,仰首朝天嘶喊,卻釋不去絲毫心中的苦痛。
他以為自己可以捍衛一切,上天卻剝奪了他的機會,即將迎娶的未婚妻嫁作人婦,甚至逃難似地舉家遷離,此生此世再無法得見。
他無法和命運抗衡,因為上天在他什麼都不知情的狀況下,即定了他的輸贏。那股不甘化為強烈的恨意,促使他踏進了御書房,回復聖上——
他答應這樁婚事,唯一條件是不准她帶人過來,任何人,包括那名狐假虎威的老嫗。
並不是他屈服了,而是他要她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她若不是樂平,表舅也不會懼於她的惡名做出這些事,她若不是樂平,英明的聖上也不會為了寵溺女兒而逼迫他。
他不怪穎兒棄他另嫁,他只恨居然有人為了一己私慾而惡意編派別人的人生。她毀了他們,她也別想過得如意順遂,從此之後,她都必須陪他在煉獄中一起度過!
今夜,他懷著滿腔報復之意衝進新房,他不打算憐香惜玉,既然她堅持要嫁,她就該承受這樣的苦果。
他刻意粗暴,像頭野獸只想一逞慾念,更想藉著此事傷害她,但對上她那雙眼,他頓住了。
她怎麼能?作惡多端的她怎麼能用那種眼神看他?如此脆弱、無助,那片澄澈完全映照出他的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