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叫「老師」,現在就變成「阿姨」了?!
小朋友柔軟度好,往前彎時,輕輕鬆鬆,上身跟腿可以密密貼住;可是何敏華再怎麼努力,腿都快拉斷了,還是只能勉強碰到腳趾而已。當下挫敗到極點,連話都講不出來。
這跟成人班有什麼兩樣?也是跟不上、也是學不會、也是被嘲笑啊。
全班最不融入的,大概就數她,以及角落那個始終不抬頭的小女生了吧。
上完了課,小朋友們做鳥獸散之際,何敏華實在忍不住,走過去在面壁的小女孩旁邊蹲下。
「妹妹,妳不喜歡上芭蕾……我是說跳舞課嗎?」
小小的頭還是低垂,不吭聲,好像沒聽到似的。
「我叫何敏華,妳叫什麼名字?可不可以告訴我?」她繼續努力,放軟了聲調,好生詢問:「妳爸爸還是媽媽會來接妳?」
還是沒響應,小臉面對著牆上的鏡子,不看她。
何敏華真是太沮喪了。連在兒童芭蕾的班上都被排擠!好歹,她們也應該同病相憐啊。
外頭都是來接小孩的學生家長。陳老師在外面把小朋友一一送到爸媽手中。待老師回來時,身旁多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叔叔!」那個安靜了好久的小女生突然爬起來,然後跑了過去。
來人正是羅品豐,也就是推薦她轉班到這裡上課的始作俑者。他跟老師是朋友,兩人低聲熟稔交談著,臉上都洋溢愉悅的微笑。
他們在笑她嗎?何敏華一個人蹲在牆角,好悶好悶。
內向的小女娃被叔叔抱起,附在他耳邊說了一陣悄悄話。羅品豐臉上的笑意擴大了,一雙含笑的眼瞟過來,讓何敏華突然莫名其妙地緊張。
「蜜蜜不用怕,那個阿姨不是壞人,她是叔叔的朋友。」他溫聲說著,循循善誘:「妳們是同班同學,要相親相愛。叔叔不是有告訴過妳嗎?」
蜜蜜不作聲,烏黑的圓眼睛偷偷瞄了她一眼。
何敏華哭笑不得。她跟這個小女生變成同班同學了。最慘的是,她們倆大概並列這個幼兒芭蕾班的最後一名──
「今天妳們都跳得很好,下次也要加油!」嬌小可愛的陳老師說著,一面提起她的包包準備要離開。
可能是何敏華多心,覺得老師看著她的時候,似乎在忍笑。
是真的好笑吧。老師可能從沒看過手腳這麼不協調的成人。
「老師,我想,是不是可以……跟妳討論一下我上課的狀況?」何敏華迎向老師,一臉慚愧地詢問。
「妳很好啊,沒什麼問題。」老師笑笑說。「記得來上課就好。」
沒問題?何敏華傻眼。她這樣叫沒問題?那其它小朋友都可以去報考太陽馬戲團了。老師到底是人太好,還是標準太詭異?
「蜜蜜,跟老師說再見。」羅品豐哄著侄女。
「老師再見。」她終於開金口了,嗓音又甜又軟,讓何敏華聽了,整個人都快要融化。
「乖。還有呢?要不要跟阿姨同學說?」
「阿姨bye-bye。」蜜蜜看著何敏華,小小聲說。說完,又趕快把小臉藏在叔叔的肩膀上。
之後,何敏華獨坐在空曠的教室裡,午後陽光燦爛,木頭地板還溫溫的。她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一陣強烈的、說不上來的渴望湧上心頭。
這種感受並不陌生。當她很想很想要一樣東西,或是很想很想接近一個人的時候,就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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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小女孩,好溫柔。
何敏華非常清楚自己是何時心動的。就是看著他抱著侄女、很有耐性地、帶著一點點笑意、輕輕說話的時候。
或許早就心動了,只是,到那一刻才強烈感受到。她對溫柔的男人一點招架能力都沒有。也許因為她很少是男人施展溫柔的對象,所以特別渴慕。
面前桌上攤著塗鴉本。已經有好一陣子空白了,什麼都沒畫;但最近,何敏華又有了提筆的心情。
她在國外讀的是以燒錢著稱的動畫。雖然也試圖找過工作,但都是臨時的工讀,做很末端的打雜而已。她夢想的工作職位Story Board Artist根本找不到全職,實習作牛作馬了幾個月之後,打工期滿,就一拍兩散了。
工作泡湯,又被男友拋棄,匆忙打包回台灣之際,素描本根本就塞在行李箱深處;不過,奇跡似地,她這一陣子又把本子、彩色鉛筆都翻了出來,空白的頁面,也出現了塗鴉。
寬闊的街道,蓊鬱的行道樹。人行道上,有兩大一小幸福的背影。爸爸牽著媽媽,媽媽牽著小女孩,女兒手上還繫著鮮黃的氣球,飄蕩在空中,跟藍天白雲相映。空氣間,全是甜蜜的味道。
她本人雖平凡素淡,但是畫出的圖全是這樣粉嫩可愛的風格。美國動畫界主流是迪斯尼的路線,她實在吃不開,也不討喜。
個性、外表、言談舉止……一切一切她都可以妥協,努力去迎合,但是塗鴉本翻開,就是一方只屬於她的淨土,她要畫什麼就畫什麼,要怎麼幻想就怎麼幻想。就算她幻想自己就是圖畫中的媽媽,身旁有溫柔又帥氣的伴侶,還有一個跟蜜蜜一樣可愛的小女兒──
「啊!真丟臉、真三八……」她趕快把本子合上,趴在桌面傻笑。就算這小小辦公室裡什麼人都沒有,她還是滿臉通紅,心臟怦怦跳,好像做了什麼壞事。
趴在桌上做了一堆白日夢,本子翻開又合上,又傻笑又害羞的,一個人演得很起勁;她的親戚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她的傻樣。
「妳在做什麼?上班時間偷懶?」這位親戚,也就是這間小小廣告公司的負責人,才一進門,就忍不住開口責問她。
這位算是她的表阿姨,是她母親的表妹。表姊妹長得一點都不像,但不知道為什麼,板著臉數落她的樣子卻一模一樣。
何敏華立刻坐正,把素描本收好,眼睛忍不住瞄了一下時鐘──明明已經超過下班時間一個小時了,寥寥無幾的同事早就走光,她被要求留下等表姨回來才可以下班離開──理由是,自己人當然要多辛苦一點。
但是自己人薪水卻又更少;因為,自己人嘛,算是給她媽媽一個面子才收留她來上班的,當然不能太要求。
「今天交代妳的工作都做完了嗎?」風韻猶存的表姨打扮得極為亮眼,套裝配上名牌皮包。完全是時髦女強人的氣勢,講起話來也切中要點,毫不留情。
「做完了。都在這裡。」她早就把印出來的草稿整理好,恭敬呈上。
「嗯。」表姨就站在她桌邊開始翻閱,沒吭聲。
表姨都開完會、跟客戶應酬吃完飯了,自然沒差;但何敏華很餓,而且她很想走,但表姨不開口,她也不敢說。
咕嚕──肚子叫了,她偷偷嚥了下口水。
已經偷看了好幾次手錶、時鐘,表姨還是不打算放她走,一張張的挑剔她幫忙上色的示意圖,線沒對正、顏色髒了、圖案模式不對……
「妳要認真一點。我是給妳媽面子才僱用妳的,別以為自己人就可以隨便打混,要知道現在廣告界競爭多激烈,妳有國外學位又怎樣,根本不是學廣告,又是三腳貓功夫……」
被嫌得脫了一層皮之後,這是因為有電話進來,表姨接了之後躲到辦公室裡面去講,她才能順利下班離開。
拖著疲憊的身軀,實在應該吃點東西、回家休息了。可是,腳還是不聽使喚地往某個地方前進。
其實走路約二十分鐘就到了。越走越近,腳步就越輕快。
她乖乖的在一樓通報,讓警衛放她上去。警衛自然認得她──大家都記得這個曾經觸動警鈴的白目。
一上樓,只見裡面燈還亮著,她一陣欣喜;進門才發現,羅品豐工作室裡沒有羅品豐,留下來的是小助理。
「咦?我以為妳今天不來了。」助理也認識她了,看她出現,便詫異地抬頭看看時鐘。「好晚喔,妳吃過飯了嗎?老師已經走了耶。」
又餓又累,加上想看的人不在,何敏華整個人像是洩了氣的皮球,在門邊的小沙發頹然坐倒。「羅老師走了?」
「對呀,剛走沒多久,好像還有事,問他要去哪也沒說。」眉清目秀的小助理腳一蹬,辦公椅滑了過來,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不過老師有等妳一下,留下來整理了一些正片,之後大概也以為妳不來了,所以才先走。」
就這麼一句,讓她整個人活了過來,比吃大餐還有用。她也偷問:「真的?」
「嗯。」小助理猛點頭。
何敏華壓抑不住的笑意,像泡泡一樣冒上來,還得咬住嘴唇強忍著。
這麼簡單的話就讓她開心成這樣,小助理也好有成就感。
「喂,妳跟羅老師在交往嗎?」小助理偷偷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