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身旁這個沒出聲的沉默男人一直走在外側,不著痕跡地護著她;而且,還會適時稍稍扶一下她的手臂,幫她閃過一個又一個迎面而來的行人。
動作很小,他又做得自然,才讓她一開始沒察覺。
等到發現時,一股暖洋洋的奇異感受突然湧上來,燒得她耳根子有點癢,又有點辣,害她本來走得好好的,當下又踉蹌了下。
「小心。」他已經見怪不怪了,熟練地扶了她一把,一面淡淡地說:
「剛剛在吃飯的時候,我不是故意要罵妳。聽過就算了,別往心裡去。」
「沒、沒關係。」她已經夠不自在的了,還突然聽他這麼說,更是莫名其妙的緊張起來,簡直都要同手同腳前進了。
兩人又默默走了一陣子,她一直努力要忽視鬆鬆擱在她後腰位置的大手,非常有禮貌地幾乎沒有碰觸到,但那個姿勢,讓何敏華非常非常緊張。
又不是沒交過男朋友,前一個還訂婚了,幹嘛現在搞得像高中生初戀一樣,這麼敏感又青澀?
氣氛正曖昧又有點尷尬之中,羅品豐很嚴肅地開口了。
「不過,妳這個老是跌倒或撞到人的問題……曾經做過詳細的檢查嗎?有沒有想過要怎麼改善?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一聽之下,硬撐的穩定表象差點完全粉碎,要不是羅品豐拉著,她大概已經摔成了狗吃屎。
這男人到底怎麼回事?是「有話直說」的遵行者嗎?不說話則矣,一說,就都言簡意賅,一點也不拐彎抹角。
「我當然有啊。」她有點哀怨地看他一眼。「我最近還報名了成人芭蕾舞的課程,只不過──」
說著說著,眼眶突然又紅了。她咬住下唇,努力忍耐著幾欲奪眶而出的淚。
「只不過怎麼了?說給我聽。」羅品豐穩穩地問。他的口氣一點也不像在探聽八卦,而是完全就事論事,像在研究什麼專題似的。
「我小時候已經學過芭蕾,所以小姐幫我報了中級班;可是,不管我怎麼努力,還是跟不上……」她悶悶地開始說給他聽。
滿懷希望的去上中級的芭蕾舞課,結果,美麗優雅、卻也帶著一點高傲的名師希望她降級,去跟初級班上課。
好吧,降級就降級。沒想到,她到了初級班還是跟不上。老師很有耐性地多教了兩堂課,終於還是對她坦白,她似乎不適合學芭蕾,建議她可以學其它門坎比較低的舞蹈,達到自娛的效果即可。
「可是我就是想學芭蕾。我也想要很美麗、很優雅。」像是水壩的閘口一開就不可收拾,她一古腦兒的對著羅品豐全部傾吐出來。「基本動作跟舞蹈姿勢我都會,真的!可是音樂一放,應該要隨著音樂起舞、做連續動作的時候,我就會一直出錯、打結、甚至跌倒。」
羅品豐一點也沒有不耐煩,濃眉微微鎖起,非常認真地聽著。「老師們有沒有說過問題在哪裡?」
「不知道。他們都說我太緊張了,根本沒辦法放鬆,然後,有些人天生就是肢體比較不協調。」她抬眼,無助地望著他。「而且一緊張就越僵硬,柔軟度更差了。像這樣,要怎麼學好芭蕾?我自己都覺得很沒希望。」
雪上加霜的是,從舞蹈教室受了重挫出來,就遇上了羅品豐,心情已經低落到極點了,才會被他的直率評論弄哭。
「也許還有別的方法──」
羅品豐才說到一半,身旁的她突然停步,整個人像被釘在原地似的,還兩眼發直,瞪著對街。
「又怎麼了?」羅品豐奇怪地偏頭看她。「妳踩到鐵釘嗎?」
照她剛剛被燙到時的反應推測,這是非常有可能的。她的痛感神經好像也比別人遲鈍。
沒想到下一秒鐘,何敏華轉頭就跑!
這還是認識她以來看她最迅速又敏捷的一次反應。羅品豐被拉著住反方向迅速離開,在人群中驚險穿梭的時候,忍不住在心裡嘖嘖稱奇。
是有人追殺嗎?還是見鬼了?大白天的商圈,會有什麼讓她嚇得逃之夭夭的人出現?
一路如被鬼追一樣地死命狂奔,一直到轉進了某條小巷、遠離人潮之後,才停下來。羅品豐還好,何敏華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沒辦法,有人不但天生運動神經差,體力也不怎麼樣。
「呼……呼……好險……」她放開了他,彎腰直喘著,手還猛拍心口。
「妳看到誰了?芭蕾舞老師?」
她猛搖頭,一時之間還說不出話來。
「那不然呢?債主?仇人?小學同學?初戀情人?前任男友?」
她還是搖頭,一面也搖搖手,示意他等一下,讓她喘過氣再說。
羅品豐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等著。
「我……剛……看到……」她喘吁吁地說:「……我媽。」
這就更奇怪了,完全是意料之外的答案。哪有女兒看見媽媽會嚇成這樣的?
「我媽很喜歡我的未婚夫,呃,應該說是前任未婚夫;我們解除婚約以後,她非常生氣,所以我一直在躲她;因為如果被遇上,她一定會大發雷霆,狂罵我一頓不說,還要逼問我為什麼退婚、要我去道歉、強迫我嫁。」
「妳都回來這麼久了,她想罵的話,應該早就罵完了。」他冷靜指出。
「沒有呀,我們一直都是分開住;而且我媽很忙,她還沒有機會好好跟我談這件事,我也不想給她這個機會。她真的非常、非常喜歡我前男友。」用了兩個「非常」強調,顯然不是開玩笑的。
羅品豐依然保持原姿勢,沈吟片刻。
「既然妳媽這麼喜歡,那她幹嘛不自己去嫁?」
他為什麼可以用如此嚴肅正經的表情,說出這麼匪夷所思的話?
何敏華先是一愣,然後,泡泡一樣的笑意一真直冒上來;她知道這時候很不恰當,但是,忍了一下還是忍不住了,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彎彎的新月又出現了。她笑起來,比平常一臉哀怨時好看數百倍。
「而且,我發現了一件事。」羅品豐完全不為所動,還是一本正經。
「什、什麼事?」
「妳很敏捷嘛。逃命的時候一點問題都沒有。證明妳有潛能,應該可以把芭蕾舞學好。」羅品豐說:「不只芭蕾,連田徑都可以嘗試看看。」
又是幾秒鐘的安靜,然後,她的狂笑再度爆發。「哈哈哈──」
今天一整天的情緒起伏實在太大了,她笑得像是情緒崩潰一樣,完全沒辦法掌控,也無法停止,笑到眼淚都掉出來了,還停不下來。
羅品豐也不攔她,就任著她笑。笑得累了,她蹲在原地狂喘,一面抹眼淚。
「舒服一點沒有?」終於,他彎下腰問。
「嗯。舒服多了。」她點點頭,吐出一口暢快的大氣。
若不能哭,狂笑一場也有治療的功效。何敏華真的好多了。
「那走吧,我送妳回去。」
「咦?你不是有事嗎?」她這時候才想起來。「對了,你剛剛是要去宋江拿什麼?外帶牛肉餡餅?小籠湯包?」
「等妳想起來,小籠湯包都蒸乾,變成鍋貼了。」他冷冷地說。
立刻又引發一陣驚天動地的狂笑,何敏華今天真的是瘋了,本來已經要起身的,結果又笑到蹲下去。最後還得煩勞羅品豐伸出援手,拉了她一把,才站得起來。
他的手很有力,而且很溫暖。
而且,他是冷面笑匠。還有比這更有魅力的男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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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品豐回家過了一個很放鬆的週末。
他平常住在市區工作室附近,偶爾有空才回家。不是不喜歡,只是,家裡有時候熱鬧到令人無法消受。
他父母雙全,上頭有兩個哥哥,底下一個妹妹;大哥已經結婚,有一對可愛的雙胞胎女兒,也就是他的侄女。這兩位芳齡四歲的羅家小小姐,正是他頭痛的最大來源。
雖然是雙胞胎,長得極為相似,但個性完全不同。姊姊甜甜猶如龍捲風,所到之處,遍地瘡痍;妹妹蜜蜜卻非常內向害羞,才隔幾天沒見,小叔叔只是要接近她打個招呼而已,都會把她嚇得拔腿飛奔,一路逃到媽媽懷裡躲起來。
那個死命狂奔的可愛模樣,讓羅品豐看得想笑;希望蜜蜜到了二十來歲,別還是一見了人就慌張恐懼的模樣。
不過,看她鑽在母親懷裡的模樣,羅品豐陷入了沈思。
在他既定的印象中,母女關係是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一種。他母親簡直溺愛他么妹可茵到極點,而他大嫂對於這兩個粉雕玉琢的女兒更是愛逾性命。那種專屬於母女間的連結,是外人──即使是其它家人──都無法想像。
然而,為什麼何敏華會怕自己的母親怕成那樣?
何敏華這個人真是充滿矛盾,偏偏他生性無法忍受謎題。天地萬物都該井然有序、清清楚楚的。遇上何敏華,還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