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不等老師嗎?」小助理詫異極了。今晚阿華真的好奇怪喔。
「沒關係,我……我先走好了。」她沮喪得連頭都抬不起來。
真的很難解釋那種萬念俱灰的感覺。她如此努力地要擺脫、隱瞞過去,在他面前只想表露嶄新、美好的一面,結果居然全是白搭。
好累喔。她連回家的力氣都快沒有了,勉強拖著疲憊身體回到住處,隨便洗過澡就窩回小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密密包住,像是縮在繭裡面。
她該努力想想該怎麼自圓其說,如何解釋她以前的愚蠢事跡,好讓羅品豐不要對她失望或改觀。這件事應該不困難,因為她擅長自欺欺人。
可是她也擅長忍受失望才對。為何這次會如此絕望?
腦筋整個打結,想不出來。她真的不知道怎麼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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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造訪佳人香閨,這是多麼香艷的事,羅品丰神情卻不甚輕鬆。因為聽小助理加油添醋的描述之後,他開始擔心了。
早些時打手機她沒接,剛在巷子裡抬頭看,房間裡沒有燈光,應該是睡了。照說他該轉頭回去,別打擾她才是。有什麼事,明天再聯絡也不遲。
可他就是放心不下。這個傻女超愛逞強,死命要討好迎合旁人,偏偏能力又不足,搞得事情很多,讓人沒辦法不管。
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就算她是留美回來的、中英日語都流利,還有專長、有工作,應該算得上獨立、能力強,但還是會擔心她被欺負、受委屈、捨不得她不開心。
光想到她的傻勁,他的心就軟了。今天又在哪裡受挫了?還是又跟她母親有什麼爭執?
羅品豐敲了敲門。裡面沒有聲響。他又敲一次。
幾分鐘後,裡頭出現蹣跚的腳步聲。門打開了,她瞇著眼望向他。那腫腫眼睛絕不是只因為睡意而睜不開。一定是哭過了。
「怎麼了?聽威光說妳今天怪怪的,有什麼事?為何不等我?」大掌輕輕捧住她的臉頰,他溫柔地問。
黯淡光線中,他的輪廓好好看,他的關心溢於言表。何敏華的心突然辣辣的疼起來。
多麼希望自己是配得上他的人。那種鮮明的渴望如此熟悉,就像她自小到大的種種希望,為自己畫了一張又一張幸福藍圖時,會整個人盲目的燒起來一樣。
可是,以前都失敗了──
「沒什麼……」
「連對我也不能說實話嗎?」他的問句還是好溫和。
當然可以,什麼都可以。她想把一切都對他坦白說出來,說清楚自己有多麼糟糕,是遇到他之後,才慢慢改變的。
「我──」才一個字,就哽住了。
他歎了口無聲的氣,擁著她的肩走進房間,把門關上,鎖好。今夜他是不打算離開了。
在床沿落坐之後,把她拉進懷裡。他清楚感覺到她的僵硬緊繃。
這段時間以來,何敏華已經能在他身邊放鬆了,今晚又變回這樣,實在令人感到挫敗。羅品豐緩緩按摩著她的後頸,耐心地等著她開口。
「我今天,幫你整理資料的時候,看到你幫飯店拍的照片。」她的聲音好陌生,緊繃得像是別人在說話。何敏華要好努力才能把字句逼出來。「裡面,咖啡廳的那一組……我看到、看到認識的人。」
「哦?」羅品豐濃眉一揚,計算機般的記憶一筆筆閃過,抽出相對應的數據。「那天的客人,其實有一半以上是因為拍照安排的──」
「我知道。威光有講。」她沉默了片刻,才說:「威光……還特別指出你妹妹給我看。」
他想起來了,「是,那天我妹剛好跟朋友聚會,我就連她們一起拍進去。說到這個,我確實該介紹妳們認識一下了。」
談起他唯一的妹妹,羅品豐的嗓音又多了幾分溫暖。他應該很疼愛妹妹。感覺上,他們家人還滿親的。
何敏華窒了窒,然後,困難地說:「我想……她應該知道我。」
「為什麼?」羅品豐真的沒頭緒。他妹妹與何敏華的求學歷程、工作範疇都沒有交集,何敏華也不是名人,她為何會這樣說?
謎底揭曉。「那天跟你妹妹聚會的,是她的好朋友趙湘柔,對吧?」
「原來妳跟湘柔認識?啊,對了,妳們都在美國讀過書──」羅品豐恍然。「我回去會問問我妹。這還真巧。看來,我們很有緣分哪。」
一抹愉悅的微笑染上他眉眼。可惜,她沒能感染到那份輕快心情。
接下來要說的,才是困難的部分。
她略略後仰,烏黑的眼眸幽幽望著他。「你從沒聽過你妹妹提起我?」
「沒有。」他搖頭,對她的反應有些不解。「她應該要提起嗎?妳們因為湘柔的關係所以認識?」
「不,因為我搶過湘柔的男朋友。」
羅品豐望著她,不大相信的樣子。「搶?」
她點頭。「就是橫刀奪愛。明知道學長跟湘柔是一對,我還跟學長私下有聯絡,主動打電話,製造機會巧遇,在他系館、宿舍附近、常去的超市閒晃……」
「妳為什麼要這麼做?就這麼喜歡那位學長嗎?」
「因為是湘柔的東西,我就想要。我羨慕她、嫉妒她,渴望跟她做朋友,又想成為像她那樣的人,所以才不擇手段要搶到學長。」
滔滔不絕,根本停不下來。何敏華自虐般地用最直接、最殘忍的形容詞,赤裸描述出當時的行為。
「我真的不擇手段。當時,自己的課都不上了,休學跑到麻州劍橋跟學長一起住,每天幫他洗衣服、整理房問、煮飯、燒菜;他愛吃的菜色,再難我也能學到會,一樣一樣親手作給他吃。他的文獻資料我幫忙整理,影印的時候,我就在旁邊幫他壓書……」
沒有幾個男人承受得了這樣的慇勤體貼。學長移情別戀了。然後,她整整做了一年半心甘情願的伴讀、女傭。
但作牛作馬,不代表會換來完美的結局。怎麼來的就怎麼去。
她後來因修業期限的關係、必須回舊金山完成學業,忙畢業作品忙得焦頭爛額、天昏地暗之際,學長跟另一個新進的,更可愛更聰明,還有地利之便的同系學妹擦出火花。
「所以,那就是我的報應。我從湘柔那兒搶來的,最後也被人搶走。」她說著,根本沒辦法直視他,只盯著他胸口的扣子。
「可是,你們不是還訂了婚──」
「那是謊言。我故意把風聲放出去,希望讓大家都知道,也算是宣示主權。不過沒有用,學長還是選擇了他的小學妹。」
黑暗,而且幼稚。這些年來、她已經被挫敗、羞恥跟罪惡感壓得喘不過氣。
「像我這樣的人,你還要嗎?」最後,她疲憊地這樣問。
羅品豐啞口無言。
小小房間裡陷入死寂。他們被黑暗包圍。
第8章
很多人都說,把創傷好好說出來,有治療的效果,之後會感覺好很多。那,為什麼何敏華沒有這樣的感受?
她甚至有些後悔。也許該像以前一樣,想盡辦法編謊言騙過一時,掩蓋自己的行為動機,讓她跟羅品豐都好過一點。
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了。對他,她無法自欺欺人。
那掏心掏肺的一場長談之後,羅品豐什麼都沒有多說,安靜地離去,然後就失去聯絡。她好像真的把心跟肺都掏了出來,自此,胸腔裡空蕩蕩的,有時還忘了要呼吸。
據小助理說,羅品豐出國拍照去了,要十天才回來。這樣也好,雙方都可以冷靜地想想。
「阿華,妳很忙嗎?為什麼好久沒來了?」小助理岑威光在電話裡簡直像是酒家女在招呼恩客似的。「老師不在,妳就不來了嗎?我也會想妳啊。」
是想念她的任勞任怨吧?不過,何敏華還是笑了,很有點苦中作樂的味道。
「今天有人送蛋糕來,我一個人吃不完,妳快點來幫忙嘛。」
只要聽到「幫忙」兩個字,就像巴弗洛夫的狗聽見鈴聲一樣,被制約得很成功的何敏華本來已經往車站走,準備回家了,卻不由自主地轉了方向,往羅品豐的工作室走去。
她是如此卑微地渴望「被需要」的感覺。即使是打雜、當跟班、當女傭、當廚餘處理機、當代買、當冤大頭、當笨蛋……她都願意。
到了工作室,果然看見桌上有包裝精美的巧克力蛋糕一個,還有一束已經插在水晶花瓶裡的鮮花,讓簡潔陽剛的工作室內多了幾分色彩。
「為什麼有蛋糕跟花?」她忍不住好奇地摸了摸花瓣,還是昂貴的鬱金香跟百合,一股幽香在空氣中蕩漾。
「老師生日呀。」小助理笑咪咪說,已經把刀叉跟紙盤子拿出來桌上擺好。「老師還要幾天才回來,蛋糕放到那時就壞了,我們先來吃吧。」
啊,是他過生日。何敏華心裡又隱約刺痛起來。什麼禮物也沒準備。連張卡片也沒送,而現在,她連主動拿起電話說聲生日快樂都不敢。她好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