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衣家莊」世代男丁單薄,甚難擁有眾多子孫開枝散葉,可「衣家莊」在江湖上卻仍赫赫有名,只消有人提起「衣家」二字,眾人便會立即想到大名鼎鼎的「衣家莊」,不作其他聯想。
「衣家莊」之所以名氣響亮,並非家學淵源,擁有絕世武功,也非衣家男丁特別出眾、鶴立雞群、世代在朝為官。衣家之所以有名,在於他們的女人。
衣家的男人個個長得文質彬彬、風度翩翩、貌似潘安,可是一旦和衣家的女人相較,就好比是雜草與名花了。衣家女子個個國色天香、姿態婀娜、風情萬種,一顰一笑無不牽動王侯將相、英雄好漢的心魂。
衣家女人的美令男人讚歎,令女人羨妒。當她們出現時,世間所有絢麗的光采都及不上她們的萬分之一;當她們開口說話時,連出谷黃鶯的歡唱聲都為之遜色。
有人說,衣家的女人是上天賜予世間男子最美好的夢幻,光是遠遠地看她們一眼,便會覺得這世間是美好、純淨、無瑕的。
有人說,光是能見上她們一眼,已是祖上三代積來的福分;若是能和她們說上一句話,更得修上八輩子;若是能一親芳澤呢?那可能得修上幾百世了!
正因為「衣家莊」女人出眾的美麗,久而久之,世人又稱「衣家莊」為「美人莊」。
妄想一親芳澤的人多如牛毛,可真正能娶衣家女人為妻的不是王公貴族便是英雄豪傑,也唯有出眾的英雄人物方配得上貌美如花的衣家女人。
遐想歸遐想,想要得到衣家女人總得先掂掂自個兒的斤兩,免得自取其辱、貽笑大方。
那麼衣家的女人呢?集世人目光於一身的她們,又會有怎樣的想法呢?真是慶幸擁有過人的美貌,受天下英雄人物愛慕嗎?抑或者,她們寧可當個平凡的女人,出生在平凡的家庭,與心所相屬的心愛男子相守一生呢?
第一章
天,陰黑得彷彿來自地獄,月兒與星子全害怕地躲藏起來,高牆後的柳枝條無助地隨風搖曳擺動,空氣中帶著濃濃的濕氣,似隨時會降下傾盆大雨。
幽暗中,一抹纖細雪白的身影彎下腰照拂一株小山茶,烏黑亮澤的髮絲披瀉而下,黯黑間依稀可以瞧見一張清麗絕倫、雪白無瑕、精緻脫俗的嬌顏。
女子美得教人神魂顛倒,若非親眼所見,絕不敢相信世間會有如此美麗且不染一絲塵俗之人。
女子雅致的臉龐無喜亦無憂,似盛有萬語千言的眼瞳凝睇著快要失去生命力的小山茶。
她的人生與這株隨時都會死亡的小山茶相差無幾。
死亡,對她而言一點兒都不可怕,反倒是活著才是最大的痛苦。她的心日日夜夜遭受鞭撻凌遲,每多過一天,痛苦就多加深一分,層層疊疊不住地往上堆積,終有天那苦澀難熬的悲苦會將她整個人都淹沒掉。
強烈渴望過有一天當她合上眼睡著時,隔日便再也不會睜開雙眼醒來,可失望總是伴隨而來,她的願望未曾實現過。不管是在十六歲那年或是現在二十九歲這年,甚至是在往後垂垂老矣的五十歲那年,恐怕她的願望都不會有實現的一天。
也嘗試過自我了斷,不再去感受那永無止盡的悲苦,可不知是幸或是不幸,守在身邊的丫鬟珍珠,屢屢救下性命垂危的她。
多次下來,除了在手腕留下了明顯的傷疤外,死亡離她總是有一段距離,日子久了,她的心總算慢慢歸於平靜。也是心有未甘,不肯就這麼死去;也是不想再讓珍珠日日夜夜為她憂心得夜不成眠,於是打消了死意,決定交由上天安排。倘若老天爺認為她不該活在這世間,那麼她便會死去;倘若老天爺認為她受到的懲罰還不夠,那麼她便會苟延殘喘地活下來。
依目前看來,死亡對她而言並不是件簡單的事。
想要像年輕時無憂無慮地再度綻放笑靨,可笑容早離她遠去;想要哀傷地哭泣,卻也早已哭干了淚,她的眼再淌不出半滴淚來,她的心也已如槁木死灰,激不起半點漣漪了。
雙眸無神地轉望向住了十多年的冷清院落,她還得在這兒待上好久、好久,恐怕唯有死亡才能將她帶離「菩提寺」吧。
……不!連死亡也無法使她離開這兒,因為她會被葬在蒼涼的後山中,於黃泉路上繼續吞嚥滿腔的悲苦。
天際忽地飛掠一道閃電,緊接著即是轟雷巨響,駭了她一跳。依稀間,她聽聞到躂躂的馬蹄聲,且愈來愈接近「菩提寺」。
「菩提寺」地處僻靜,非香火鼎盛的寺廟,平日便甚少有香客前來,更遑論入夜。許是趕路的旅人正巧途經「菩提寺」,方會傳來陣陣馬蹄響吧。
未再將急促奔來的馬蹄聲放在心上,波瀾不興地回頭幫快要枯死的小山茶整理乾枯的枝丫。
豈料,在她尚未理解發生何事時,纖細的腰肢卻陡然遭人由後方以蠻力抱起,尚來不及驚呼出聲,身子已騰空往外高飛!
是誰究竟是誰抓她?又為何要抓她?
衣嫿淨驚得倒抽口氣,委實想不透怎麼會有人抓她?她在「菩提寺」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已十多年,除了姊姊的來訪與書信外,再也沒見過其他外人,突然間莫名遭人綁走,且還沒瞧見對方的模樣,要她如何不心驚?
心底的疑問並未持續太久,當落坐於馬背上,轉頭看清抓她的人時,她立即停止掙扎,怔怔地凝望著對方,一瞬也不瞬,就怕在眨眼間他便會消失不見。
「駕!」甫從「菩提寺」帶衣嫿淨出來,冥劍淵便策馬狂奔。他日夜兼程趕來「菩提寺」,為的就是帶她走。
冥劍淵不曉得自己是否得了失心瘋,居然會馬不停蹄地前來帶走這個缺心少肺的女人。早在十多年前,他便立誓從今往後再也不見她一面、不想她一回,沒想到今日竟破了誓,不僅見了她,甚至還發瘋似地將她擄走。
他到底是怎麼了?帶走她想做什麼?不是早已對她恨之入骨,恨不得生生世世都不再見她一面,連她的消息都不願意聽,連同她的家人亦一併憎恨嗎?既然如此,為何要大老遠地跑來找她?
趁現在還來得及時立刻扔下她,然後騎著馬瀟灑離去,當作今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不過是惡夢一場。
扔下她!丟下她!拋下她!理智不斷地驅策他作出正確的決定,可左臂卻不受大腦控制,自有意識地將她的腰肢緊摟住,不留一絲空隙。
馬兒似瞭解他的心意,揚蹄狂奔。馬背上的人一個不小心就有摔斷脖子的可能,冥劍淵擁有一身高超的武藝,縱然不小心跌下馬背,對他並不構成任何影響,但對毫無武藝庇身的衣嫿淨則不然,她只消摔下馬背,肯定非死即傷,可她不在乎。她的眼瞳自他出現後就不曾移開過,始終定定地看著他;她的雙臂並未緊緊摟著他的腰桿,而是輕輕抵著他堅實的胸膛,將生死交託於他的左臂上。
他若要她生,她就生;要她死,她就死。端賴他決定。
冷峻的臉龐比記憶中清瘦許多,那雙黑得發亮、炯炯有神的眼瞳如今寫滿怨懟,唇角失去了笑容。今日的他是她舊日造成的果,一切都是她的錯,責無旁貸。
她的心因她所造的果而用力撕扯著,流淌著鮮血。
一聲聲響雷驚心動魄,劃過天際的閃電則教她看見了他呈現不自然慘白的臉,他的唇角抿成一直線,似乎正隱忍著莫大的痛楚。
他怎麼了?見到她真讓他如此難以忍受嗎?既然如此,為何要來?縱然心底滿腹疑問,她卻不知該如何開口,畢竟他們已分離太久、太久。
天際再次閃過一道白光,衣嫿淨發現他的胸膛突地顫動了下,接著,鮮血緩緩由他的唇角流下,她瞪著那觸目驚心的鮮血,無法說服自己相信所見的畫面。
「你……受傷了?」她的聲音支離破碎,本以為淚水早已哭盡,可一見到他唇角的血,雙眼便感到一陣酸楚,此時方明白,原來她的淚尚未為他流盡。
冥劍淵冷冷一笑,沒把吐血一事放在心上,雙眸直視前方,繼續專心地趕著路。
「很疼嗎?」雪白小手無法克制地抖顫著,輕柔地為他拭血。
「疼?早在十二年前,我就不曉得什麼是疼了。」他自嘲一笑,將她的手拍開,不許她碰觸。
是她將他傷得遍體鱗傷;是她使他嘗盡世間所有苦楚;是她讓他明瞭一顆心不斷遭人挖刨、深刺會有多痛;是她教他日日夜夜置身於無間煉獄,遭烈焰狂焚。
他恨她,恨到每想她一次,就加深一分恨意,長年累積下來的恨意已堆疊到比山高、與天齊。
他的話刺痛了她,教她肩頭一縮,無從反駁起。
「怎麼?覺得事實難堪?難以接受?」他諷刺她敢做不敢當。她以為躲在「菩提寺」就可以將前塵往事一筆勾消嗎?世間豈有這麼便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