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就是一件襯衫而已,你竟耿耿於懷,不僅破費還專程送過來?那……好吧,我就不客氣收下了。」他接下手提紙袋,隨口說著:「我要到地下樓的員工福利餐廳吃午餐,你陪我一起吃,好嗎?」
「好。」
「太好了!我們往這邊走。」安希徹帶著她步下樓梯,進入員工福利餐廳,只見明亮乾淨的餐廳裡頭早已坐滿九成員工在用餐。安希徹掏出一本餐券,撕下兩張給一名阿桑,阿桑收下後給兩人各一個餐盤。
「哇!好多菜色,少說也有六、七十道。」葉芯看著長條形的餐檯上擺滿煎、煮、炒、炸、鹵、燴……各式各樣的可口菜餚。
「正確數字是八十道。員工每張餐券四十五元,可點四道菜,至於湯跟飯隨便你吃。」
「果真是名副其實的員工『福利』餐廳。」她刻意加重「福利」兩個字,隨即食指大動地開始點菜:
「我要無錫排骨、三色蛋、紅燒豆腐跟高麗菜。」她每說出一樣,動作很快的打菜阿桑馬上把菜夾到她的餐盤裡。
「阿桑,請給我芥蘭牛肉、皮蛋豆腐、白菜鹵和炒菠菜。」也不知道打菜阿桑見安希徹是帥哥抑或知道他是未來接班人,他所點的菜的份量硬是比別人多很多,堆得像座小金字塔。兩人端著盛滿食物的餐盤,揀了張兩人座的小方桌面對面坐下來,安希徹撥開免洗筷遞給她。
「謝謝。」葉芯接過筷子低頭扒飯吃菜,忽然覺得有千百道目光像箭雨般從四面八方射向她,她抬眼張望了下週遭,發覺在座的員工根本沒在吃飯,都忙著對她品頭論足打探她是誰。她絲毫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自顧自地喝冬瓜蛤蜊湯。
「你看起來胃口不錯。如果你胃容量夠大,能不能請你幫忙吃掉我餐盤裡堆得像座小山的食物?」
「OK啊!反正我是個怎麼吃都吃不胖的大胃王。」她舉箸,不客氣地攻向他的芥蘭牛肉。
「你說這話不怕氣死一票想吃又怕胖的女生?」
「哎呀!我這個人一向有話直說,無心也無意招惹任何人生氣。對了!基於禮尚往來,你也可以吃我餐盤裡的食物,尤其這道無錫排骨味道很棒,你嘗嘗看。」
「呃……好吃。」安希徹卻之不恭地夾一塊無錫排骨入口,忍不住豎起大拇指說贊,於是兩人就這樣有說有笑地把餐盤裡的菜餚風捲殘雲般吃個盤底朝天。葉芯抽出面紙揩揩油嘴,心滿意足地拍拍肚子笑稱:
「我吃得好飽。你呢?」
「我飽到撐了。」他炯眸半瞇,微笑加深。「看來今天下班後我得直衝健身房,把多餘的卡路里統統消耗掉才行。」他絕不容許自己身上長一兩贅肉。
「好啦!吃完午餐,接下來你要準備上班,我也該回店裡了。」
「我送你出去。」
「嗯。」她抓著皮包起身,兩人並肩離開員工福利餐廳,拾級而上,走到一樓大廳外,葉芯抬手遮陽說:「我的車就停在對面的停車格,太陽好大,我自己過去就行了。拜拜。」
「拜拜。」他瀟灑地擺擺手。
「喔,差點忘了。」她走了一小段路忽然停了下來,轉身兩手圈住嘴巴朝他大喊:「謝謝你請我吃這麼豐盛的午餐!」說完,踩著三寸高跟鞋「蹬蹬蹬」翩然離去。
「……」他定眸目送身穿一襲花洋裝的她,彷彿一隻彩蝶般飛呀飛呀飛越馬路,飛入駕駛座把車駛離。安希徹看著看著,心頭無端湧上一股惆悵……感覺自己的心被她帶走了一大塊。
第3章(1)
「身騎白馬走三關,改換素衣回中原……」二胡的弦音伴著渾厚低沉的唱腔縈繞在浴著暮色、端坐紅色塑膠圓凳上的葉芯耳畔,她嘴巴隨著曲調輕哼,眼睛則緊盯反串「薛平貴」、扮相風流倜儻的林菁菁,正唱作俱佳地在戲台上賣力演出,現場觀眾也很捧場地一個個看得如癡如醉。
今天是「苦花魚歌仔劇團」在淡水這座香火鼎盛的百年宮廟大廟埕一連演出三天的最後一天,葉芯特地抽空前來坐在戲棚下觀賞,為團員們加油打氣。這時候,圓潤哀怨的女聲揚起,葉芯知道扮演「王寶釧」的秀玉登場了,她看著嬌美的秀玉拋甩水袖,蓮步輕移的婀娜身段……不禁有些感傷,眼角濕濕憶念起她的曉筠姐。
「你看你,眼睛濕紅水汪汪,該不會是在為苦守寒窯十八年的王寶釧一掬同情淚吧?」安希徹冷不防冒出話來。
「安希徹!你……你怎會出現在這裡?」她的表情像是被雷劈到,一對圓圓亮亮的眼睛瞪得老大。
「我們旗下的建設公司將在旁邊那塊空地推出建案,我跟建築師一起過來勘查整地的進度,遠遠看到大廟埕在演歌仔戲,就過來瞧瞧湊個熱鬧,不料一眼就看見觀眾莫不拉長脖子在看戲,唯獨你神情哀傷泛著淚光,顯得相當突兀,教人不注意到你也難。」安希徹逕自拿了張塑膠圓凳挨著她身邊坐下來。自從認識她以後,安希徹對歌仔戲有了一份莫名好感,有時開車經過,看見路邊在演歌仔戲,他都會把車停下來,當觀眾看它個幾分鐘。
「我之所以淚眼淒淒,那是因為我想起以前都是由菁姐演薛平貴,曉筠姐演王寶釧,現在換成秀玉演王寶釧,一時百感交集,差點落淚。」葉芯吸了吸鼻子,再用力眨了眨眼睛,把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統統逼回眼眶裡。
「我想,你跟你口中的那位曉筠姐感情一定很好?」
「嗯。」她不假思索地點頭,沉吟著:「你……還記不記得,那天在我家我曾向你提及為了不想學歌仔戲,我不惜離家出走、冷戰,逼使父親讓步?」
「記得。」
「當時父親在對我失望之餘,就把原本要栽培我成為新一代第一小旦的全副心力全部轉移到曉筠姐身上。唉!說到曉筠姐,真是命運多舛。」
她眼裡又湧上一層水霧。
「哦?」
「曉筠姐的父親嗜賭如命,每次賭輸就回家打老婆打小孩出氣,曉筠姐的母親為了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總是咬牙忍痛把眼淚拚命往肚裡吞。有一天,曉筠姐的父親又把身上的錢輸個精光,回到家再度對老婆孩子拳頭相向,曉筠姐的母親實在忍無可忍,心中積怨多年的情緒爆發開來,跑進廚房拿了把水果刀,往曉筠姐父親胸口使勁猛刺。」她頓住話看他一眼,往下續說:
「這一刺,刺中心臟,血流如注。曉筠姐和母親見狀,簡直嚇壞了,母女倆緊緊抱在一起直發抖,等回過神,才跌跌撞撞跑出去求救,卻晚了一步,在救護車抵達時,曉筠姐的父親已經沒了心跳斷了氣。後來,曉筠姐的母親被判過失殺人定瓛,得入獄服刑,就把曉筠姐托付親戚照顧;然而,親戚家原本就不寬裕,要養活一家子已經捉襟見肘,更遑論現在又多了個曉筠姐。有一天,當父親跟鄰居在閒聊時,從鄰居嘴裡得知曉筠姐的悲慘身世,覺得很可憐,就跑去跟曉筠姐的親戚表示願意收留曉筠姐,供曉筠姐吃、住跟學費,條件是曉筠姐得繼承衣缽學習歌仔戲。曉筠姐的親戚聽了,二話不說,馬上收拾曉筠姐的衣物,當晚曉筠姐就住進我家。那年,曉筠姐八歲,我六歲。我記得曉筠姐很早熟很懂事很乖巧,每天寫完作業,除了練嗓練基本功之外,還會主動幫忙洗碗拖地做家事,最重要的是曉筠姐高中畢業後,果然不負父親所望,成為『苦花魚歌仔劇團』的當家小旦,和反串小生的菁姐搭檔,兩人在戲台上郎才女貌的登對模樣贏得台下戲迷不少掌聲。可惜這一切在曉筠姐跟楊長風熱戀後,開始走味變調,最後,落得悲劇收場。」
「原來你跟曉筠情同姊妹,怪不得你會帶人去大鬧喜筵,為曉筠討公道。」
「我不知道大鬧喜筵算不算為曉筠姐討公道。不過,至少替曉筠姐出了口怨氣。」她索性打開話匣子,把事情的始末說一遍——
「去年夏天,剛從研究所畢業的楊長風到我的鄰居、也就是他的同學家裡玩,看到曉筠姐便傾心不已,百般追求,一有空就搭火車到宜蘭探望曉筠姐。有時候曉筠姐隨戲班子到外地演出,楊長風也經常意外出現在後台,令曉筠姐見了又驚又喜,一步步墜入情網。小兩口如膠似漆的戀情看在每個團員眼裡,都以為很快就可以喝到兩人的喜酒了。萬萬沒想到楊長風變心比翻書還快,竟一腳踢開曉筠姐,要閃電迎娶富家千金當財團駙馬爺,害癡情的曉筠姐陷入「愛人要結婚,新娘不是我」的痛苦深淵,天天以淚洗面,終至崩潰跳樓自殺。」她神情哀戚,語音哽咽:
「經法醫驗屍後,大家才得知曉筠姐已珠胎暗結,一屍兩命。噩耗傳來,我情緒激動得衝去找楊長風,當我站在他家樓下要撳門鈐時,忽然想到,就算我當面把楊長風罵到狗血淋頭又如何?人家楊長風既不痛也不癢,反倒是我自己氣得半死。我認為要修理楊長風這種負心漢,就該在大庭廣眾之下讓他丟人現眼,才叫大快人心。所以,我決定壓下滿腹怒火,耐心等到楊長風結婚大宴賓客時再去鬧場。至於拉白布條抗議的事,你在場目睹我就不贅述了。呃……說到這裡,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她面露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