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觀的眾人嘲笑打人丫鬟一頓後,見沒啥好戲可看了,紛紛散去,程季儒也轉身打算離開。
凌馥雙知道為了與程家保持距離,她不應該喊他的,可是他臨死前的那一幕一直在她腦海中播放,她一個咬牙,握緊雙拳,快步朝他跑去,直到站在他跟前,她才道:「三叔父,你記得我嗎?」
「你是……」程季儒滿頭霧水。
「凌馥雙。」
聽到她自報姓名,他難掩驚詫。是她?二房的長女,為了這個頭銜,大哥派人想把她給接進府裡,誰知幾個月前,二哥的外宅起了一場大火,把人和宅子都給燒光了。
只是二嫂的那點手段哪能瞞得過大哥,幾個奴才抓來一陣毒打拷問,真相就出爐了。原來是二嫂提早一步把凌湘母女給發賣了,以斷絕凌湘母女倆進程府的可能。
大哥震怒,因為大哥見過凌馥雙,知道凌湘將她教養得很好,若是接回府裡,定能替程家聯上一門好姻親。
他得知此事後,向父親進言,希望能想辦法把凌湘母女給買回來,就算凌馥雙曾經為奴,壞卻名聲,再不能為程家聯姻,至少要給她們母女一個清白自由身,這是程家該為她們做的。
但為了程家的名聲,長輩最終還是選擇沉默與包庇,誰讓二嫂的娘家是程家倚重的姻親。
二嫂夠狠,但他更怨父親、大哥和二哥。
凌湘是二哥從江南帶回來的妻子,為了前程,十幾年來他棄妻女不顧;而父親和大哥明知道若非凌湘,程家怎能安然度過當年的那場危機,卻不曉得感恩。
程家不義,他愧疚於心,無奈人微言輕,無法替她們母女爭取更多,這讓他每每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總被深深的罪惡感折磨。
「三叔父,可以借一步談談嗎?」
程季儒看看凌馥雙,再看看她身後的男人,問道:「雙兒想與三叔父說什麼?」
凌馥雙向傅子杉投去一眼,見他點點頭,她才又低聲說:「三叔父,請隨我來。」
三人進入一間酒樓的雅房,小二上過酒菜之後,程季儒便迫不及待的問:「雙兒,你娘還好嗎?」
他對凌湘還有印象,她溫婉柔順,初到程家時,她年方十四,頓失父母的她,茫然無助,本以為程家會是她的支柱,沒想到程家對她做的,簡直禽獸不如。
「多謝三叔父記掛,雙兒與娘過得很好。」
「你們現居何處?主子是何人?三叔父想辦法幫你們贖身。」
「不必了,雙兒今兒個喊住三叔父,只是想問三叔父一句話。」
「你問。」
「身為儒林清流,不知三叔父對程家的作為有何想法?」凌馥雙的視線緊鎖著他,不允許他逃避。
叔侄對望半晌,程季儒羞愧的低下頭。「是程家對不起你們母女。」
「三叔父想想,倘若雙兒將此事宣揚出去,三叔父還能有如今的好名聲嗎?程家的仕途會不會受到影響?」她故意恐嚇。
程季儒苦笑,站起身走到窗邊,雙手負在背後,低聲道:「任風雪狂妄,覆蓋大地,終有春暖花開日、新泥育花時,事實真相早晚會大白於天下,名聲不過虛妄一場。」
他的回答讓凌馥雙鬆了一口氣,她果然沒看錯人,他是程家唯一的清流,如果他低聲下氣哀求自己放過程家,她便會直接走人,不再多說。
「三叔父既然有這樣的想法,為何不早早脫離程家?」
「上有父兄,下有子女,談何容易?我不願入仕,將一身才學賣與帝王家,已是不忠,怎還能不孝、不悌、不仁、不愛?」程季儒面帶哀傷無奈的坐回桌前,他這輩子注定只能當個廢人。
「說得好聽,三叔父不過是捨不下程家的富貴,寧可讓程家斷嗣絕後,也不肯自立罷了。」凌馥雙這話說得尖銳,一雙晶亮的眼眸定定的望著他。
她那似笑非笑的模樣讓程季儒心頭一震。「雙兒……」
「三叔父的苦惱雙兒略知一二。大伯父攀權附勢,妄想從龍之功,日後位極人臣,卻忘記效忠帝君、為百姓造福,方是身為臣官的本分。祖父重視大伯父,願意放手隨他一搏,父親眼下尚未鬆口,但三叔父心底明白,早晚父親也會應承大伯父。
「倘若大伯父跟隨之人,日後坐上九五之位便罷,倘若失敗,程家面臨的將是抄家滅族之禍,既然三叔父無法勸阻大伯父,無法為程家做得更多,就該與祖父辟室密談,無論結局如何,至少為程家留下一脈骨血。」
凌馥雙急著在最短的時間內說服程季儒,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這番言論根本不像一個十三歲女娃兒會說出口的,但傅子杉並沒有阻止她,只是靜靜地望著她,嘴邊露出一抹瞭然的笑意。
「雙兒,你怎知你大伯父想要……」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大伯父想讓雙兒回程府,難道沒有所圖?大伯父這般積極結黨,目的又是什麼?連我這個小丫頭都猜得出來,何況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大伯父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把任何人看在眼裡,只當自己是唯一聰明之人,殊不知他的一舉一動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呢。」
「不,雙兒說得不對,聖上非常倚重大哥……」
「三叔父,你可聽過一個詞兒?捧殺!今日被捧得越高,他日必定摔得越重。眼下皇上捧了許多家,人人都當龍心已有所屬,殊不知皇上是在等著那個最出頭的,一棒砸下。」
目光一閃,傅子杉微瞇起眼,父皇所言所行竟被這個小丫頭三言兩語道盡,她的聰慧遠遠超過他的想像。
「雙兒,你實話同三叔父講,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麼消息,要不然你為什麼這麼篤定程家必敗?」程季儒一把抓住凌馥雙,急著要她說清楚。
「三叔父說笑了,依雙兒的身份,哪能聽到什麼消息,程家是否必敗,我不敢把話說死,但我深信,天道循環,報應不爽,難道程家對不起的人只有我娘嗎?三叔父想必看得比我更清楚。」
她目光中的篤定讓程季儒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才吶吶的問道:「你恨程家?」
「是。」她雖然不是程馥雙本人,但她想要為原主和娘出口氣,而且她深信,程家最終的結局並不冤枉。
「你希望程家得到報應?」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不會做出陷害程家的事,但也不會被欺負還隱忍著,程家願意歸還欠我母親的,我會欣然接受,若是不願意,程家就得有面對結果的覺悟,真相早晚會大白,三叔父難道相信,這天下有不要錢的餐飯?「代價」兩字永遠存在,是人,都躲不開因果。
「多年來,三叔父默默對母親及雙兒做的,雙兒銘記在心,有恩報恩、有仇還仇,今日相見,幾句建言,但願三叔父聽得進去。」
「二哥是你的親生父親,於你有生育之恩……」程季儒不願見他們父女倆走到這樣的地步。
「雙兒反問三叔父一句,父親可曾經一天待我如女?」
這話噎得程季儒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滿懷歉意的望著她。
「三叔父,拿我的話同祖父商量商量吧。」
程家祖父雖心慕權勢,卻不至於被尚未到手的大餅給砸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她的這番話,對祖父多少會起一點作用吧。
離開茶館後,凌馥雙沒了逛街的好心情,傅子杉本想領她去霍府,但她卻說想回舊家看看。
看見被火燒成一片焦黑的老宅,她不禁面露苦笑。「我就知道會變成這樣。」
「你是猜出來的,還是親眼看見的?」他話中有話,他真正想問的是,這樣的結果是她在「前世」所見,還是自己推理分析出來的。
凌馥雙沒聽出他的言下之意,直覺回道:「當然是猜出來的,這是去莊子之後我第一次上京。」
他微哂,話鋒一轉道:「柳氏想以火燒宅子來隱瞞她把你們母女賣掉的事實,但程家大爺並不傻,很快的就找到蛛絲馬跡,審了柳氏身邊的人。」
「程家上下都知道我們母女被賣?」
「對,但是只有程季儒想盡辦法打聽你們母女的消息。」
「三叔父是個可造之材,他仁德寬厚、知識淵博,可惜他的政治立場與大伯父和祖父不一樣,因此在程家被壓抑,一怒之下,他放棄仕途,可惜他死守著愚孝,不知與長輩相抗,否則朝廷會需要他這種人的。」
「你這麼看好他?」
「當然,三叔父不走仕途,是朝廷的損失。」
傅子杉微微一笑,默默地把她的話記住了。
當晚,他們寄住霍家,得到霍家上下的熱烈歡迎,凌馥雙以為是自己太可愛、太聰明、太得人緣,殊不知,人家要緊的是傅子杉,堂堂皇子入住民宅,豈能不熱烈歡迎?
隔天,霍菱領著凌馥雙去了一趟福滿樓,賣掉兩道菜的菜譜,換得一百二十兩銀子,這筆收入,讓她終於認得銀票的長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