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盡頭,就是廬舍,上頭掛著一面老舊的招牌,上頭寫著「人畜百病治」,另一面則寫著「姬家藥廬」,一如往常地,這裡總是十分寧靜,青門子弟除非有傷病在身,是不會主動過來的。
「姬大夫,我來啦!」姬憐憐在廬舍門口拉了鈴,不等回應,就搓著雙手鑽了進去,撲鼻儘是溫暖的藥香,她滿足地歎口氣,真希望待在這裡不走了。
不見姬大夫,倒見到她那個斷腿的表哥正在一南的木楊上躺著,薄毯覆在腿上。
姬憐憐素來怕冷,立刻移到火盆旁取暖,林明遠看著她不夠文雅的舉止,眼裡流露不滿,但沒有嫌惡感,他對她招招手:「姬憐憐,你過來,我有事問你。」
「林明遠,有之直接問就好了,你沒見我冷得要命嗎?我明白了,你一定見不得我好,是吧?我風寒好轉,你就是想讓我加重就對了。」
林明遠聞言,臉色微變。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堂堂青門子弟,行走逃亡時連個藥錢都出不起,還得撐回青門看免錢大夫,怪誰呢?」
這聲音太輕,姬憐憐聽不清,她湊過去問:「你說什麼?」她懷疑他在說她壞話。
猝不及防地,他手臂一伸,她被拉上前,幾乎止不住要撞上他的臉,還是林明遠動作快,左手掌撐住她的口鼻。
「你真是江湖人嗎?姬憐憐,嗯?」
「林明遠你……」
林明遠壓低聲音,悄悄問看這幾日觀察的疑惑:「姬蓮是男人還女人?」
她驚詫地瞪圓眼,低聲道:「你傻了啊!姬大夫是男是女你看不出來嗎?」
「他是個男人吧。」
姬憐憐拉開他的力道,要笑不笑。
「林明遠,你不能因為姬大夫比你高,就當她是男人吧?高個兒也很無辜的。」
「你也不能因為你長久待在京城裡,就以為每個姑娘都得跟京城裡的干金小姐一樣弱雞巴巴的,有句成語叫坐井觀天。是吧?」她很得意自己記住這成語。
林明遠冷冷地看著她。
第3章(1)
姬憐憐向來懂得適可而止,掩嘴咳了一聲,正經說瓸:「我來時,姬大夫就已經在了。這半個月下來你也早察覺她不太愛說話,個性冷了點,但不失為一個好人。瞧,你的腿不是很有希望嗎?」
「就算治好了,也是個跛子。」他抿起嘴說道。
「別鬧了,林明遠,你從不能走,到現在能走了卻嫌是跛子,你是不是貪了點?太貪心,好麼?」
這個「貪」字一脫口,他的目光就掃了過來,如門似地刮著她,極快地他又垂下眼掩飾住剎那的怨毒。
姬憐憐視而不見,認真道:「林明遠,你要相信,姬大夫就是個女人,她的愛狗之心比你我都深,整座青山中沒有人比得過她的愛。她為了狗不被趕出青山,時刻都在教導它們不准咬人,只能親人。哎,也的確,她扮起男裝比你好看,你別介意……」
「姬憐憐,你有病啊你。」他咬牙道。
「我只是要告訴你,林表哥,你別擔心,姬六夫一定會治好你雙腿的,如果你對我她有意,可以慢慢談……」
就在此時,林明遠聽見門布簾後響起聲音——
「姬姑娘來了?」布簾掀起,一名穿著青色衣袍的高瘦女子進來,這女子,相貌不算細緻,但勝在清秀,雖神色淡泊,但容貌猶勝姬憐憐三分。
此女正是姬憐憐嘴裡的姬大夫,姬蓮。姬蓮往林明遠掃去一眼。朝姬憐憐點點頭。
「來接你表哥了嗎?過來坐著,我再替你看看風寒好了沒。」她聲線偏中性,不會特別的冷淡或熱絡。
「姬大夫真是好人。」姬憐憐走過去坐好,早習慣姬蓮這種堅守大夫立場的態度。
在青門裡,只有她倆姓姬,就算被師姐妹笑稱大雞與小雞,姬蓮也不因此趨機攀親熱,增加青門對她的好感,她就只是一直住在這裡,不熱不冷,對著青門每個來看病的人保持一定的距離。
細長有力的指腹輕輕壓在姬憐憐的腕間,姬蓮凝神把脈著。不經意間,姬蓮瞥見另一頭投來的審視目光。
這目光不是落在她身上,也不是給了姬憐憐。而是……
姬蓮低頭看著自己指腹碰觸的細白腕間。
忽然間,姬憐憐湊過來,問道:「姬大夫,你表情很嚴肅,怎了?我有哪不對嗎?」
姬蓮不習慣與青門子弟太接近,她不動聲色地挪後一點,才要開口,就聽見另一頭平靜地喊著:「姬憐憐。」
姬憐憐與姬蓮同時側頭過去,林明遠面無表情地說著:「要走了嗎?要走就快點,這裡的藥味薰得我難受,你想要我馬上吐出來的話,可以繼續閒聊。」
姬憐憐嘴裡叨念著「真麻煩,真麻煩」,但還是任勞任怨地將他移到特製的竹掎上後,一鼓作氣將竹椅背了起來。
「哎,林明遠,你胖了點,是不?」
雖然已經習慣背林明遠了,但姬憐憐還是懷疑有一天她的腰會斷。
姬蓮掀開布簾,讓這對二局一矮表兄妹出去後,才取來姬憐憐的傘,問道:「這把傘……」
「交給他吧,讓我表哥替我撐著。」姬憐憐笑道。
姬蓮嗯了一聲,將傘交給林明遠後,又對她道:「姬姑娘……」
姬憐憐邊適應肩上這種突如其來的重量,邊隨口回應道:「姬大夫啊,其實你叫我小雞也是可以的,我叫你一聲大雞……」
「什麼大雞小雞的!雞同妓音,你不知道嗎……姬憐憐你做什麼你?」林明遠連忙扶住把手,穩住身子。
「真不好意思啊,表哥,我體弱,重心不穩,你大人有大膽,沒被嚇到吧?」
林明遠冷笑道:「虎落平陽被犬欺。」
「汪汪,表哥,你不知道在青門裡狗比老虎還受寵嗎?」姬憐憐轉頭朝勉強維持住表情的姬蓮道:「大夫,我走啦!明天再送這只病老虎過來。」
姬蓮對這一幕已經麻木了。林明遠在藥廬話少,只要開口,問的都是他的腿傷或藥方作用,除此外他是安靜的,沒有對青門有任何好奇,也沒有追問他表妹在青門的生活,就彷彿他是一個遠道而來看病的外來者——在姬憐憐來接他之前。
在姬憐憐來之後,兩人就像是兩頭斗犬咬個沒完,如果不是聽青門子弟碎嘴,說這個男人在京城貪污舞弊,姬蓮是看不出這個人腐爛底子的。這人皮相太雅,清風明月、高門子弟的字眼用來形容他再適合不過。
清風明月的林明遠瞥了姬蓮一眼,後者沒有看向他,反而一直看著姬憐憐。
林明遠臉色不變,眼神卻不自覺陰喑了些。
姬蓮說道:「姬姑娘,你風寒已經好了,可是每遇秋冬,仍極易受案,這是體質之故,往後稍有風寒跡象時,就過來拿副藥吧。」
姬憐憐感激地道了謝,背著林明遠走出藥廬。
林明遠打開傘,注視著在屋門前的姬蓮。兩人視線在空中交會,他不動聲色地探索著,姬蓮不閃不避就這麼坦然迎視著,沒多久,她布簾一掀,轉身回屋去了。
林明遠沉思地摸著傷腿,開口說道:「姬憐憐,姬蓮什麼時候來的?」
「你還不死心嗎?她就是個姑娘,卻硬被你說成是男人……她來很久了,早我四、五年吧,她的確實個女子,雖然扮過男人……」
「扮男人?為什麼而扮?」
「聽說姬大夫來到青門前都是扮男裝的。也許是這樣,舉止間都略帶男氣吧。唉,她也是個可憐人,家裡出了事,只能逃到青門來。林明遠,你還記得吧?青門姬滿選擇此山為開派立宗之地,同時也有其他姓姬的在此建了藥廬,姬大夫就是這人的後代,唯女子可入青山為醫,這是他們的家訓,」
林明遠聽著她喏喏叨叨的,他本意只是要問姬蓮的身家背景,哪知她竟對姬蓮家世如數家珍……
他心裡甚是不舒坦,於是充耳不聞,抬眼看向山景。
他一眼望去,滿山綠意被細雨淋得迷濛,如在畫中仙境裡,什麼人間名利都是俗物,可以拋諸腦後。
恍恍惚惚間,他想起少年時讀過的一則文章,大約是這麼說的,一個平幾樵夫入了山,遇見了個老人家,下了一盤棋,再下山已是百年後。
也許就連青門裡的人都不知道,青門最初,走的不是江湖路,而是求仙道。林明遠當年為進三姓大家族,對青門姬姓先祖著實費了一番心血研究,意外得到這個秘密並嗤之以鼻。
因為這種虛幻的追求終究失敗了,所以不得不成為一群執刀動槍的江湖人,那還不如像他一樣,追求一世的顯赫富貴,一世的京城繁華……人間名利正是他畢生追求。可惜……
他也失敗了。
他嘴角掀起諷刺的笑。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這話,我怎麼一點動容也沒有呢……」
「什麼?」
「我說,我有一隻小毛驢,此刻細雨騎驢入青門。」他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