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高興了,真的!林明遠喜歡那個偽裝過後的姬憐憐,一個正常的姑娘,雖然功夫不好,但,就是一個普通的姑娘,這樣她就很滿意了;所以別拖著林明遠,讓他誤解了什麼,那對兩人都不是好事。
她心裡是這麼想的,說起來偏有點結巴,尤其她看見林明遠驀地起身就往床尾走,她一頭霧水,探頭看他在做什麼。
他走到床尾後,原來有兩張沒把的掎子並著,上頭塞著棉被跟男人的冬衣,分明、分明他一直守在這裡。她昏了十五天……十五天……她緊握著拳頭,大眼不由得微微紅了。
林明遠翻出略有摺痕的紙,一跛跛又坐回床邊,沉默地遞給她。
姬憐憐不接不行,她輕顫地接過,紙上有字。她默默數了數,八個字……什麼字?林明遠,姬憐憐?不對,數目不對。三字經裡的字嗎?他給她看是什麼意思?發現什麼了?她腦中不停算著。
林明遠湊了過來,說道:「你眼睛紅成這樣,怎了?想哭了?」
「沒……哪有啊……我累了,我想睡……」
他湊得更近。修長的手指落在第一個字,一個接著一個下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暗鬆口氣。
「是……是嗎?」
他抬起眼,眼瞳隱有燦爛的波光。
「先前你不是問過姬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麼?」
「嗯……」林明遠到底從哪學來,怎麼動不動就愛貼近人的臉?
「所以你明白了麼?我教你念的意思?」他盯著她看。
姬憐憐嚇得鬆了手,也虧得林明遠動作快,將飄落的紙及時拿去。
他蹙起長眉,說道:「姬憐憐,有什麼事我一向不瞞你,你是不是也有車要跟我說呢?」她一怔。
「不管你藏了什麼心事,我都不嫌棄你。」他一字一語地說著。
「林明遠……你在說什麼啊……」她的聲音乾巴巴地。
「你的秘密,是不是該告訴我了?我說了。我不嫌棄你,嗯?姬憐憐的真面目,大字寫不出一個?青門上下沒有一個人發現,唯獨我察覺了,難道你沒想過為什麼嗎?」
他說得平和,沒有波瀾起伏,彷彿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轟的一聲,姬憐憐身體裡有什麼猛地炸開,造成她短暫耳嗚,她甚至分不清到底是林明遠沒有說話了,還是她聽不見了。
忽然間,一顆淚珠就這麼無聲無息蹦了出來。她怔住,不太理解自己怎麼了;緊跟著眼眶裡的淚水;洶湧而出,連連不止,她完全無法控制。
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這麼瞪著林明遠。看似鎮定地抹去頰上淚水,但抹完了又落,最後,她放棄了,
林明遠驚得呆了。一你哭什麼。我並沒有……」
「林明遠,你發現了啊。」她試著輕快地說,聲音卻虛弱又顫抖。原本,她有往最壞處想去,哪天真要青門師姐發現了,她會耍無賴表達她的無所謂;卻從沒有想過事到臨頭,發現的竟是林明遠,而她會如此孬種。
「這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這世上有多少人一生都上不了學堂,我就當我沒上過學堂吧。林明遠,你別說話,這一次就讓我說個夠……終於有人發現了啊,我幾乎要以為,我可以隱瞞到老呢。我想過,是不是我出生時,誰不小心撞著了我的頭,讓我莫名其妙地不識字。你老嫌你的出身,可是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我寧願跟你換出身,我不想當姬滿的子孫,不想當那個世家子弟林鳳歌的子孫。所以我說,我最討厭聰明人了,青門裡的人不會發現,可是你們這些讀書人一定遲早會看穿。」她深深歎了口氣,充滿疲累。
「姬憐憐,你分不清我與青門弟子的差別麼?這根本不是聰明與否的關係。」林明遠心裡惱恨她分不清,但沒有表露出來。他隱隱有所感覺,如果此刻踏錯一步,或許他跟姬憐憐就此擦身而過。
他垂下目,壓下心裡焦灼,尋思著,只聽見她無所謂地說道:「林明遠,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吧。當你背書這麼輕鬆朗朗上口時,我躲在學堂聽著你們背,一次又一次。我抱著頭,怎麼也背不完,因為我不認字,怎麼那些字都瞧我不起,不肯為我所用。這樣的人,一定是笨蛋吧。」
「……你不是笨蛋。」
她笑了下,沒有理會他,繼續說道:「背不起來,我要怎麼辦?不能讓人察覺我是笨蛋,那只好逃課嘍。三姓大家族最後不求我在青門圖謀什麼,不是因為我是笨蛋,而是我頑劣過分,給我的評語就是孺子不可教,遠遠好過姬憐憐是笨蛋,對吧?」她聲音沙啞,但從頭到尾保持著笑容,從他手裡抽回那張紙,點著上面的字,慢慢念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看,我念再多遍,盯其它再久,下一次你再寫給我看,我還是看不懂,」她慢慢撕成碎片。扔了。
「林明遠,這種話,寫給別人吧,我不要這種東西。你不嫌棄我?這是施捨?我才不要呢。這或許是我的缺慼,但這就是真實的姬憐憐。現在我過得很好,你也不要搞什麼屈就。就這樣……」她聲音低了下來。
「如果你願意繼續為我保密,我很感激你;如果你想大聲嚷嚷,我也無話可說,是我藏得不夠好。所以就這樣結束吧。」
「……不是屈就。」他抬起眼,輕聲說著。
她哈哈笑笑到連肩都痛起來,笑得頭暈眼花,眼淚又流了出來。一林明遠,千萬別告訴我,你沒有想過自己該娶什麼樣的妻子。你飽讀詩書,何時想過自己會娶一個大字不識一個的女人?算了吧!好累。」她輕歎口氣,真是累了。她藏著掖著時,是膽戰心驚,沒想到說了出來,還是全身疲惓,滿嘴的苦澀……絕對是藥味。她不想理他了,只想再瞇一下,睡醒了養足精神,可以讓她多些恢復正常步調。她想回到青門,一輩子再也不要出來了。
她背對著床外躺著,閉上眼,眼裡還有點濕意,又酸又疼的,真是打從心裡累人。真的,還是在青門時好,每天嘻嘻哈哈,小心防備點就行。
她睡不著,可是很累,恍恍惚惚地,也不知道林明遠走了沒有,但她並不想回頭古看。
「……不是屈就。」
她背後,男人的聲音輕輕響起,重複著同樣的話。她緊緊閉著眼睛,就當沒有聽見好了……一個人唱獨腳戲也是會累的。
「我林明遠,從不屈就。我心甘情願與韓朝香結婚盟,是為利益交換;我心甘情願殺那淫賊,因他窺視你澡堂沭浴……我心甘情願殺趙捨,只因他在破廟裡看見你的肌膚;我心甘情願殺文致思那個京官,我不得不除,他居然覬覦青門覬覦你……」
林明遠緩緩摸上她一頭柔軟的青絲。她仍是沒有動靜,背對著他。
他凝視許久之後,再度開口——
「我的妻子是什麼樣的麼?誰都可以只要能助我功成名就,只要能讓……有一天能讓三姓大家族的姬憐憐看,我不輸她。我配得起她,不只配,還能高高在上看著她,我就是這麼一直只想著自己的男人。」
他又盯著她的背影半天,微微俯下身,環住她的腦袋,低聲說道:「……我……我真是吃了一驚,你居然認不了字。這世上怎會有這種人?是笨蛋嗎?姬憐憐原來就是個笨蛋嗎?」他驀然感到身下的人緊繃又排斥他。他連忙道:「我這是心裡話。你不想聽麼?我認識的姬憐憐,原來就是個傻瓜蛋嗎?可是我內心……我內心……其實鬆了口氣,你不是嫌我跛。我出身原就沒你好了。如今只落魄至此,左腿跛了,在你眼裡我還是人渣……如果你真認不了字,也沒比我好上多少……這就是眼裡只有自己的林明遠。現在,你昍白了麼?」
「……只要你認識三字經,我就求娶,我曾告訴自己這就是我對你的最低要求。」
「……天罡派的吳地回來說,他見到姬連上藥鋪,趙捨跟在後頭。我是親眼看見你跟姬連離開的,我腦袋一片空白。你不識字算什麼?一輩子也寫不出一篇三字經算什麼?趙捨看了你的肌膚,毀了你的清白算什麼?就算你被看光又怎樣?林明遠只要姬憐憐活著就夠了……」
「……其他人識不識字,與我何干?姬憐憐不識字,有林明遠在,別怕。」
「……我喜歡你跟認不認字有什麼關係?你就是個傻子,我也是個傻子……」他埋在她的頸肩,聽見她從無聲到後來發出低微嗚嗚嗚的小貓似哭聲。
第10章(2)
以往,他總要與她針鋒相對,非佔贏面不可。他自傲又自卑,心裡是喜歡她的,但非要高一截,逼她先說出口,他面子才過得去;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心甘情願放下他的驕傲。他的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