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站在人字號外七房,正是林明遠夜宿的客房。她盯著房門一會兒,舉起手輕敲。「林明遠!」
[林明遠,你睡了嗎?」薄門內,沒有回應。
姬憐憐一臉納悶,自行開門了。在竹屋裡林明遠一向晚睡,他是不適應這段小小旅程嗎?
天色已黑,房裡已點上燭火,姬憐憐一眼就見到林明遠合目坐在椅上。他身後的窗半掩。夜風微涼,白日的雨氣滲入這房裡。還真有點冷意。
原來真睡著了,她想。也對,一個文人能有多少體力?林明遠是文人給她的印象實在太深,讓她很容易忽略在青門裡他天天練走的毅力。
經過方桌時。她深深看了一眼桌上擱置的兩杯茶。杯裡茶水只剩些許,顯然先前有人來過了。
她無聲無息,伸手越過他合上那扇窗。窗外是下午經過的街道,如今三更半夜沒有人煙。也不知道他是在看什麼。
她彎著身,細細凝視著他的睡容,從他的眉掃過鼻樑,再移到鮮潤的嘴唇,就這樣來回看看。她絕不會承認她這是在賭氣。下午他那樣暖眛不明地看她根本是心懷惡意,一報還一報,她現在可是認認真真地看著巡著……林明遠確實是個俊秀的人,五官生得好,眉色朱紅,眉飛入鬢,有文人之氣卻無文人的柔弱,眉眼間還隱約有抹倔強,完全不似在京城那枯瘦如柴髒污難辨的模樣。不都是林明遠嗎?怎麼差這麼多?但,不管眼前這人生得何等模樣,她心裡很明白,只要他叫林明遠。她都會去救。
她無奈地笑了笑,要站直身時,林明遠悠地張開再清明不過的墨眸,一把拉她入懷,她的小臉死死埋在他心口上,兩人緊緊地貼合在一起。
「……林明遠,」她含糊著,雙手攤開,十指動了又動,最後還是放鬆力道,沒有推開他。
「……我的腿,對你真這麼重要麼?」林明遠咬開切齒道。
……我的人,就比不過我的跛?
……就因為我以後再也不能如旁入般正常行走,所你瞧不起?人渣?這世上誰不是人渣?拿這種理由來搪塞我!偏偏我還對你……
林明遠從來就不是厚顏無恥卑微低頭求人施捨的人,在官場上低頭是必要,但人都有底線,在官場上他是虛與委蛇,但對姬憐憐,那是付出真感情的,有生以來唯一一次的真感情,卻被擲回他面上。他還有自尊!要他再一次把真心送到她面前,他做不到。
「林明遠……你在說話?」她聽不真切,只知他語氣不甘。林明遠的懷抱太溫暖,這讓她有點不適應,很久沒有跟人這樣近過身,就連一路扶持的師姐妹也不會這樣親近,
林明遠合了合眼皮,再張開眼時,已是容顏淡淡他鬆開手,姬憐憐大喘了口氣,說不出此刻心裡的滋味。她連忙退後站直瞪著他。「林明遠,你做什麼你?」
「都要分開了,我瞧瞧你有沒有防心,有沒有自保能力。再來一次淫賊,你還有這麼好運麼?」他泰若自然道,
「天下哪來這麼多淫賊。」姬憐憐一翻袖口,小竹管已在她掌心上,「何況,我不怕,」
林明遠瞟去一眼,沒說什麼,只道:「這麼晚了,不睡麼?」
姬憐憐東張西望,看見有文房四寶,微微笑道:「以後再見的機會不多了,我左思右想,總想送份禮給你。」她移過文房四寶,自動自發地攤好組筆,磨起墨來。
她等了等,沒有等到他的回應,一回頭,林明遠正盯著她看。
這幾天,林明遠默不作聲看了她許多次,姬憐憐早已練就金鋼不壞身,習慣了。她道:「林明遠,我說要送禮給你,你聽見了沒?」
「送什麼?」
姬憐憐聽見他接話了,連忙笑咪咪道:「來來,你先幫我寫個字。」
林明遠又看了她一眼,這才起勢緩緩走來,他注意到她一直低頭看著他的左腿,冷淡道:「怎麼?走得很難看,礙你眼嗎?」
「能走路最重要,還管什麼難不難看。我說,林明遠啊,你到底是在乎一輩子只能躺在床上還是走路難看?真是!堂堂男人也計較這麼多。」姬憐憐見他坐在桌前了。將毛筆遞給他,
「……你這樣看我,是想說什麼?」林明遠收回目光,注視看空白的紙。「說。寫什麼,」
「有句話叫:知足則不辱,知止則不殆。林明遠,你寫給我看吧,」姬憐憐臉色正經地說著,對上他的眼神,
忽然間,林明遠笑了,隨手在組上留下龍飛鳳舞的墨跡。「姬憐憐,你聽誰說的?姬連麼?他是愉聽還是看見有人從我這出去?」
「那個人是京城官員吧?你跟他有交情?」
「交情?如果真有交情,也就不會只有你來救我了。說給你聽又何防?與我見面的官員姓文,是韓芩對頭那一派。嗯,你這在江湖渾水摸魚的傢伙一定不懂朝堂事吧,舉個淺白例子,你與趙靈娃爭掌門之位,向來水火不容,我被你捨了,但趙靈娃那一派的人認定我有利用價值,便與我來商談,對了,韓芩你不知道是誰吧?他是……」
「我知道。韓芩的官位很高,他的女兒本來要許配給你,但鬧出貪污舞弊後,改許給一個姓孫的官員,趙捨就是這姓孫的派出來殺你的。」
林明遠證了下,看向面無表情的姬憐憐,張口想要說些什麼,最後又諷刺地閉上。
「林明遠,你要投靠他麼?」
「你說呢?」
姬憐憐低聲歎息,跟著坐在他的身邊,取過另一張紙,小心地將他寫妥的紙張墊在下面,再拿過他手裡的筆,一筆一筆描繪著。
燭光在她蒼白的臉皮上閃爍著,林明遠目不轉睛盯著她的側顏,順勢看到她細滑膩白的頸子,最後是她端正寫字的姿勢。
她這姿勢足以誆過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人都會認為她飽讀詩書,長年寫字才會有這樣的姿態。
誰會想到她現在三字經才識到一半呢……林明遠只摸上左腿。
她收筆,吹乾後,一個字一個字指著:「知足則不辱,知止則不殆。」她小心摺起後,遞給林明遠。
「林明遠,這就是我送你的禮物。」
「……適可而止,不要過於貪心麼?姬憐憐,你就這麼篤定,我不回三姓大家族了?」
「我認識的林明遠是個貪心的人,如果有更好的路,為什麼不走呢?」姬憐憐直視他,輕聲道:「其實我一點也不能理解,明明你已經跌過一次了,為什麼還要再往同一條路上撞?但,人各有其志,就像我喜歡待在青門一樣,你也有你的理由,表哥,以後我們不可能再見面了,所以請你好好保重自己吧,」
林明遠半垂眼睫,最後終於接過她寫的字,
「……這一條路,走得好,自有榮華富貴,你道,對你而言,比得過我的左腿嗎?」
「什麼?」
「不。沒什麼,」他眼底又有譏誚。
「我以為你罵我人渣,痛恨我做過的事,如今卻要我在這一路上保重,這不是矛盾嗎?姬憐憐,你真認為我人渣?」
她深深看他一眼。
「不管你是不是人渣,終究是我認識的林明遠。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何況。你根本不在意別人說你什麼,」
「我已經犯錯過一次,萬萬不會再有第二次,自然會好好活下去。你真是虛情假意,假意嫌棄我是人渣來拒絕我,你要真打從心底不認同我,就該勸阻我,這才是一般人會做的事。你懂麼?傻瓜。」他不以為然道,「如果我勸阻你,你就會不去了嗎?」林明遠一時沉默。他當然會去,不只會去,還會用榮華富貴誘她一塊走……天底下,誰不會為富貴迷了眼?他不能再當官,但幕廖的地位遠遠高過回到三姓家族為人師表;他沒有辦法名揚天下,但杈勢依舊可得,只要他夠步步為營。他林明遠不會犯上第二次錯,
姬憐憐心裡輕歎口氣,嘴上卻輕輕笑道:「這不就得了嗎?明知你不會回頭,我幹嘛白做工?我又不傻。」
他心裡不甘,咬咬牙道:「……我回京之後,等穩定下來,定回來找你……」他終究還是拉下臉皮,
姬憐憐彷彿沒有感覺到他的低聲下氣,面露得意樣。「難啦,我跟趙師姐談妥,絕不擋她的掌門路,往後我說不出青門就不出青門,再也不幹這種奔波來奔波去的苦差事了,我說了算。」姬憐憐見他一臉怔住,她撇開眼,聲音輕啞:「所以,林明遠,那種什麼救人的事,我再也沒機會做了,你也就別再讓自己陷入險境,書裡都說。人心難測,你防著點吧。」
聽到最後,林明遠幾乎要失笑了,這種話由她來對他說,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他沒有反駁她的話。
她起身要離開,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姬憐憐吃驚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