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輩子,滕罡最不想做的就是踏入這扇大門之中!但他仍是違背自己的心意,踩入這座由各色玉石徹造而成,深入地道的巨大玉石宮殿。
走過幾回曲折小徑,聞著這扇門裡特有的暗冷氣味,他心急如焚地來到另一扇同樣由玉石造成的門。
映入滕罡眼裡,是他這輩子永遠不會忘記的景象——
「奾兒!」
他的呼喚聲在這座由玉石建造而成的煉造房不斷迴響,只見她兩滕跪地,面容如同那日入關時那般甜美,嘴角噙著笑意,眼角懸著淚光,除了臉色略顯蒼白之外,不見當初她封魂至青鋼刀那般可怕猙獰的模樣。
她渾身透著淡白色的光彩,沉靜的姿態宛若是誤落凡塵的仙子。
直到那刻,滕罡終於知道了,她已經完成與生俱來的天命,所以才會顯現這樣寧靜的神態,並且別無牽掛。
滕罡上前將她的身子緊擁在懷中,甚至能夠感受到一股真氣流竄在她體內,緩緩地自他指縫中流洩。
「奾兒!」他話聲顫抖抖,見她湛亮的大眼中沒有一絲神采,像是失了魂魄的木娃娃,僅是空洞地盯著他的臉。「你醒醒,醒過來看我一眼也好!」
那雙會說話的大眼中,昔日曾盛裝著天底下最靈巧的神魂,如今只剩被人掏去生命的空殼。
「奾兒!對我說說話,說你很想我,說你想要和我一塊過……」滕罡見圍繞在她週身的白光逐漸散去,好似她的生命也終將走到盡頭。
他隱忍在眼底的熱淚,終是忍耐不住地滑落,濡濕了她的面頰。
「滕罡……滕罡……」
她沒有半點意識,嘴裡只能喊出這兩個字,使盡力氣的,衝破宿命的擺弄,卻仍舊還是……徒勞無功!
「對不起!是我錯過,都怪我錯過!如果我早些喚醒你,或許不會害你變成這副模樣……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
直到那道淺淺的白光散盡,那雙墨黑的大眼緩緩合上,滕罡終於不甘心地狂吼出聲,這座由玉石雕徹而成的宮闕之中不斷響起他的嘶吼聲。
一聲又一聲,都夾雜著他對於宿命不願意屈服的怨氣,他呼喊著她的名字,不斷地懊悔自己的懦弱,為何他無法勇敢些,為何他不帶她逃到天涯海角?
他為什麼不阻止她的決定?
他為什麼不堅持下去,拼了命也要在戌時一刻喊醒她,或許這麼做還可換得她的安然無恙。
擁著她已然逝去神魂、空洞的軀殼,滕罡不禁潸然淚下。
到底他們是領著天命犧牲自我,渡化他人的奇人,還是因天朝而無法選擇的可憐人?
滕罡心底有恨、有怨、有著宣洩不了的激動。他恨自己,也憎恨命運的擺弄。
然而,此刻突然一隻大掌按上滕罡肩上。
「不要悲傷,沒有什麼好後悔的。」衛泱面容沉靜,未見到半點情緒,就連始終掛在嘴邊的笑容,也不復蹤跡。
滕罡瞪著他,可是臉上流露出的不是濃濃的仇恨,而是無止盡的哀傷。
「她要我轉達你,這條她踏上的路,就如同這些年你走過的。總有一天,她會迎頭趕上你。」
聞言,滕罡泣不成聲,抱著或許再也睜不開眼的她,沮喪地不斷流淚。
滕罡,如果我們一起過日子的話,你想會成了什麼模樣?
不知道。
滕罡,如果我們都是凡夫俗子,會在某處遇上嗎?
可能不會。
滕罡,還好啊!我是蔣氏遺孤……
直到現在,他才終於領悟到,她是抱持著怎麼樣的心情,對他說出這些話。
「你以為早些時候喚醒她,便可阻止寶器取走她的魂魄嗎?」衛泱問他,滕罡到底也是傻子一個。
「難道不是?」當初,她也是這樣囑咐他,或許今日,也應當如此。
「你傻了,蔣氏造出神兵利器,求的是入魂封裡,她的魂魄本就應當封印在神器之中,才能守護神器,並且注入靈力。但如今,卻少了一魄。」
「那一魄到了哪裡?」
「青鋼刀之中。」衛泱將他肩頭按得很緊。「就是少了那一魄,她才能安然地留有一息。」言下之意,就是蔣奾兒靠著滕罡手上那把青鋼刀中的唯一一魄,才能全身而退。
「她會醒過來嗎?」聽到這消息,滕罡不知道該喜該悲?
「可能,不一定。」她的安然存活,也算是蔣氏的異數了。「你要等她嗎?」
「我等。」
「或許是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輩子。就算醒了,僅存一魄的她,也會成了癡兒。」
「沒有關係,我願意、我可以照顧她……」
擁著她溫熱的身軀,滕罡熱淚縱橫,心裡浮現一線希望。
或許某日等她睡倦、睡厭了,就會醒過來看看他了……
尾聲
現在,應當是一早了吧?
耳邊傳來輕輕的開門聲,夾雜著水波晃蕩的聲響,清晰傳入她耳裡。
擱水盆、扭巾帕,之後輕輕覆在她臉上。
冷冷涼涼的濕帕抹去她一夜的昏沉,還她一個乾淨輕鬆的一日。
「你早。」他說話,一如往昔。
你早!她回應在心裡,一如平常。
拭淨她的臉後,他也同樣為她擦拭著手腳、頸脖,企圖讓她身子舒爽些。
房內,依稀留有昨日夜裡燃盡的百花油味,他重新換上一壺,延續未褪盡的氣息,重新再坐回她身邊。
「這桂花油是當令的,你喜歡嗎?」
喜歡。
感覺到他輕輕牽著她的手,掌心裡傳來熟悉的溫度,讓她感到莫名安心。
「昨晚夜裡睡得好嗎?」
不好!我做了一個惡夢,在夢裡一直跑。
他摸摸她的臉,濃眉微擰。「看來好像不太好。」
是啊!真的不太好。
「回頭我給你換個新枕頭,這個睡塌了。」理理她的雲鬢,沉靜的臉龐看似睡著了,卻依舊紅潤。
難怪啊!我會做惡夢。
她又聽到他忙進忙出的腳步聲,出了房門又入了門,拿來新枕也抱了個大盆。最後,還是在她身側落坐。
他細心地替她換枕頭,還摘掉她頭上的簪子,拿起玉梳理順了她的長髮。不久後,房裡多了一大盆溫水,他挽起了兩袖。
「今日天氣好,頭洗好了人也舒爽。」他說道,兩手也動作了起來。
躺在床上,她心裡哼著不成曲的小調,只要洗頭就很高興。
只是,他聽不到。
一頭烏黑如瀑的秀髮,發尾在水盆裡漂了幾下,他拿著梳子整理著,動作熟稔像是已做慣,一舉一動都輕輕柔柔。
是的,她始終是他心頭上的一塊寶。
天冷時,擱在心裡煨暖;天熱時,捧在手心吹涼。他小心翼翼,不敢怠慢,也不願意冷落她。
她知道他待自己的好,但她始終不清楚,他為何要待她這般好?她甚至連彼此的相遇也不知道,也不明白她怎成了今日這副德性?
前天,他夜裡睡不著,跑到她房裡來,沒說什麼話,只是坐在她身旁,將她的手握得緊緊地。沒過多久,她聽到他淚珠滾落在衣衫上的聲響,對旁人來說,這種聲音怎麼可能聽見?可她卻連門外的他由遠而近的步伐都可聽聞。
那一夜,她聽著他悲傷的心音,悶得無法入睡。白日,他倒是好好的,怎麼夜裡突然傷感了起來?
他兀自停下為她梳洗的動作,見她靜靜地任他打理著,一時之間悲從中來。
「你舒服嗎?」她的靜默,在滕罡的心底,留下一道難以痊癒的傷疤。
這麼多年了,她始終仍是如此……
「洗好頭了,待會擦乾後我帶你到外頭曬曬日頭。」滕罡笑著說,眼角卻有淚光。
他俐落地將她的長髮擦乾,仔仔細細地不讓水漬留在她的秀髮裡,再為她換上一套新的衣衫,便將蔣奾兒給抱出房門。
燦燦天光、蔚藍天幕,滕罡將她抱進亭子裡,擱在軟榻上,怕她單薄的身子禁不住風吹,還為她蓋上薄毯。
她心裡是笑著的。每當這個時候,她耳邊聽著風聲、樹聲、鳥叫聲,便覺得通體舒暢。他待她的好是全心全意的,儘管她總是聽不見他心裡頭的聲音。但是她清楚,他是悲傷的。
牽著她的手,滕罡專注地看著蔣奾兒依舊紅潤的臉龐,她的容貌,停在那一日她合上眼的時候。自此,便不再衰老,彷彿光陰在她身上沒有半點改變。
然而他的歲月,卻在那一夜之後,飛快地流轉著。
「自從你睡著以後,我每天都在想,你什麼時候會醒過來?」滕罡心裡頭緊了緊。「是今天、還是明天,又甚至是否在後天?」
她的耳邊,突然聽不見流連在身側的美好聲響,只能聽到他低低切切地傾吐。這些年來,她頭一回聽見他的心聲。
「直到現在,我仍舊後悔,那一日沒有下定決心攔著你。說不定,我還能發自內心笑著看你。」當初他對她說有怨、有恨,其實都是怨著自己不夠勇敢,恨著自己不夠堅定,眼睜睜見她走上一條不歸路。
時至今日,光陰匆匆,他用下半輩子的人生等候她歸來、她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