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凌手放開,鍾子靜急急朝賀澧跑去,撲進他懷裡。
很幼稚的行為,終究是個孩子,鍾凌心裡這樣想著。她不是孩子,可是,身不由己地,她也朝賀澧跑去,也撲進他懷裡。
看著飛奔朝自己跑來的姐弟,賀澧張開雙臂,把他們收進自己懷裡。
一路行來的惴惴不安被兩個小小的身體驅離,他收緊雙臂,將他們抱緊,聽著他們爭先恐後告著老天爺的狀。
「二伯父和該死的李大戶害死我娘,他們不是人!」鍾子靜怒道。
「為什麼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不公平!」鍾凌把自己縮在賀澧懷裡,汲取他的溫暖,溫熱她寒涼的心臟。
「阿靜沒爹沒娘了,大伯母、徐大娘她們像貪婪蝗蟲,一一個個都想搶姐姐的唐軒。」
「老天爺不講道義,祂應該對努力積極的人寬容,不應該對惡徒包容。」
「阿靜好怕,怕姐姐也不要我了,怎麼辦?」
「我也怕,好怕好怕阿靜離開我……」
賀澧吐氣,眼睛濕濕的,他說:「不怕,有我!」
溫暖在一瞬間湧入,所有的恐懼被他四個字驅逐,賀大哥說有他,兩姐弟突然有了支柱。
鍾凌笑了,明知道命蓮還沒放過他們,明知道如果老天爺一樣過分,賀澧的壽命不會比自己長,但她笑了、不怕了,再拚一次的力量強了!
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贏,但,她要拚!
第十六章 用真心換秘密(1)
沒想過自己會像個孩子似的哭鬧不休,但鍾凌哭了,她在暮色中投入賀澧的懷抱,不管不顧地放聲大哭。
恣意、任性,她放任自己無限制地宣洩負面情緒。
從來,鍾凌都清楚,眼淚幫不了忙,悲傷無法改變現狀,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因為她失去疼愛自己娘親,也因為她花下大把力氣,以為事情必有轉機,卻沒想到命運依舊轉動它一成不變的齒輪,結局依然掌握宿命的手裡,她,始終無能為力。
深刻的挫敗感讓她恐懼,她絕望地認定,不管再多努力都沒有意義。
像是催狂魔肆虐過,心,沉入地獄,冥冥之中,有人抽走她所有力氣,她像是被關進阿茲卡班監獄的囚犯,再看不到未來與希望。
即使理智打出「阿靜」兩個字不斷提醒,即使她很清楚就算明知道結局是悲劇,也得拚搏一回,但她就是提不起勁兒,因為擺在眼前的事全都爛透了,爛得她不認為自己有本事改變。
直到看見賀澧,瞬間,陽光透過密佈烏雲,在漆黑的心底透進些許光明,催狂魔被擊退,她又有了奮鬥的動力。
於是哭也好、鬧也罷、告狀也沒關係,所有負面情緒盡情在他面前發洩,然後她又敢站在宿命面前向它叫囂。
賀澧不是心理醫生,但他的傾聽對鍾凌很管用,淚水在他面前流盡、哀傷訴盡,他理解而同情的眼光讓她千瘡百孔的心臟恢復生機。
夜深了,賀家大宅裡,鍾子靜不敵疲憊地沉沉入睡。
鍾凌坐在床邊,輕輕撫摸他小小的臉龐,驚覺弟弟竟瘦了這樣多,他的圓臉凹了,眼睛底下出現一片黑暈,結實的手臂浮現青筋,衣服在他身上像套麻袋似的,他瘦得教人心疼。
握上他的手,她滿心抱歉。
自從知道娘親死去的消息後,日子過得渾噩,她忙著哀傷,忙著自怨自艾,忽略阿靜也承受多少心理壓力,他只是個孩子啊,她在埋怨老天對自己不公平的同時,自己又何嘗不是對阿靜不公平?
該振作了!
鍾凌仰頭朝天,倔強地抿緊雙唇,她拍拍自己的臉,企圖拍掉滿臉淚痕。
再次鼓吹自己,不管未來怎樣,她都沒有權利不戰而降,她要再試、再拚搏、再盡心,她不能放棄肩上的責任,這回,她不是為鍾子芳,是為自己,因為阿靜是她的弟弟,即便將用罄她的性命她也要守護他的命運!
恨恨地,她咬住自己的手背,那裡的肉不見了,剩下鬆垮垮的一張皮。
見她這樣,一直站在門口的賀澧衝上前,握住她發出疼痛警訊的右手。
溫暖竄進腦袋,鍾凌鬆口,抬頭,觸見那雙教人安心的黑眸,輕輕一眨,淚水翻落,她以為早已經哭夠了,沒想到還遠遠不夠。
賀澧的心像是被誰往裡頭添了把火似的,熊熊火焰燒灼著,痛得他跳腳。
他再不顧男女之防,一把將她拉進自己的懷裡,大大的掌心落在她的背上,一下下輕撫、一次次順過,他企圖撫去她心中的不平,企圖抹平她的委屈,但……
他真不懂女人,原本還可以強作堅強的,突然一床暖被出現,她沒道理不窩進去,哭個盡興。
她在哭,然而因為擔心吵醒弟弟,拚命壓抑啜泣。
他心疼,但他也擔心吵醒阿靜,所以把所有的安慰之詞化成一句氣音。「噓……不哭,我回來了。」
他不是天、不是神,沒有強大到令人無法逼視的力量,他連魔法棒要到哪裡買都不知道,但奇異地,鍾凌的淚水自動收住,她點點頭,沒說話,而心底一個小小的聲音跳出來,它說:「對啊,他回來了,一切都會變好。」
莫名其妙的信任像一個大籠子,把她的哀慟全數鎖進去。
「我們出去談談,別吵了阿靜?」
賀澧在她耳畔低語,暖暖的氣音,暖得她的耳垂染上紅暈,暖得她的蒼白臉頰浮上紅潤。
她點點頭,幫弟弟把被子掖好,吹滅桌上燭火。
賀澧拉起她的手,領著她慢慢走出房間。賀大娘已經入睡,廳裡只有一名婢女,看見少爺小姐進來,把煮好的熱姜茶放在桌上後便轉身退下。
賀澧從懷裡掏出帕子,輕輕拭去她臉上殘淚,鍾凌不知道什麼時候兩人變得這麼熟,但她不願意在這個時候矯情,不願意推開他的親暱,因為,她真的迫切想要這份溫馨。
於是她乖順地讓他勾起自己的下巴,慢慢拭淨淚痕,他沒做過服侍人的事情,手勢動作都不及格,但她很享受。
「好一點了嗎?」他說。
這是她這輩子聽過最溫柔的聲音。鍾凌點點頭,任由心裡的球被幾十根針扎破,任由裡面的蜜汁滲出來,漬了她的五腑六髒。
原來天地間有這種人,他可以什麼都不必做,只站在你身邊,就會讓你無緣由地感到被寵愛、被呵護,被一團幸福愉悅的氛圍給團團包圍住。
賀澧把桌上的姜茶端起來,帶著強迫意味的目光望住她。
九月的天氣,午時過後就會慢慢轉冷,在冷冽寒風中吹上大半天還能不生病?阿靜聽話,回到家裡,叫他洗澡就洗澡、叫他吃飯就吃飯,一大碗薑湯,眉頭不皺地仰頭就喝掉,標準的爺兒們,哪像她,除洗澡之外,吃飯、喝薑湯都不聽話,也不知她在和誰過不去,氣得他想拿根管子把薑湯往她肚子裡面灌。
「喝掉!」他的口氣裡沒有要和她討論的意思。
鍾凌不喜歡這味道,但她也清楚,自己不能再生病,何況……對著那樣一雙深邃的目光,她沒有反抗能力。
低下頭,她乖乖喝掉,一口接一口。
賀澧坐到她面前,靜望她的臉,越望越氣,一把火又燒起來。
他才離開幾個月,她竟有本事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想起潛山先生的描述,想她受了重傷又大病一場,想像她聽到鍾三嬸過世消息時痛不欲生的模樣……他恨不得親手將那群惡賊抓到手裡,一個個凌虐、一個個挫骨揚灰。
他錯了,當初不應該放過鍾家二房,更不該誤以為李大戶丟了一大筆銀子便能夠從中學到教訓,若他別心存婦人之仁,一出手便斬草除根,哪還會出現今日之事?他自責不已。
喝完姜茶,鍾凌抬眼,發現賀澧看著自己,眼裡有著她不理解的複雜情緒。不是要談談的嗎,怎麼半句話不說?當她是外星人有本事心電感應嗎?
片刻,她想起他是個不擅長聊天的傢伙,主動開口,「賀大哥,你怎麼突然回來?有事嗎?還是回來看乾娘的?」
這話真是問倒他了,他該怎麼說?因為聽說你出事,我便不顧大事馬不停蹄地趕回來?
京城裡情勢正緊張,肇陽布下的網慢慢收起,魏康生的賭坊被查出,御史的折子如雪片般往皇帝的案前飛,莊皇后、大皇子為求自保斷尾求生,自卸魏康生這只臂膀,也斷了這項財源。
然而世道再現實不過,沒了進帳沒銀子,想要做什麼都掣肘難行,尤其是養進駐港縣山上那批軍隊。
當初莊黨撒出大把銀子打通關節,佔住那片山林地,好讓招募的新兵有個隱密的落腳處,否則私蓄兵馬不管放在哪個朝代都是要命的罪。如今沒了銀子,銀糧供給不上,三萬士兵要吃要喝,再加上……他看一眼阿芳,想起四皇子口口聲聲的福星,微微地笑了。
「不能回答嗎?不勉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