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並不知道,當她走遠,老尼爾回到原地,教堂裡又走出一個高大的黑影,由始至終,打從舒玉穠來到教堂前,那黑影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她。
「穠穠……」破碎的嗓音痛苦地低語,男人腳下像生了根,不敢追去。
她回來了啊!他日日夜夜的思念與寄托,終於得償所願。
月西栘,籠罩在男人身上的陰影緩緩退去,他依然如當年的高大挺拔,氣質爾雅。月光卻殘忍地將他右臉到頸部的火傷照得一清二楚,接近全盲的右眼只能戴上眼罩。
確實得償所願啊,他什麼都不求,只求再看她一眼,看見她好好的,也就夠了,可是為何心裡卻像住了不知滿足為何物的怪物?強烈的思念與渴望幾乎將他撕裂。
老尼爾轉身看著台階上的男人,張口欲言,末了,仍舊作罷。
「去跟著她。」男人開口。「別讓她受傷。」說罷,他逼自己轉身,躲回黑暗之中。
月光雖然那麼溫柔,對心碎的人來說,卻還是太亮了……
旋轉八音盒慢慢轉動,圓形盒蓋上兩小無猜的水晶娃娃手牽著手,小女孩踮起腳尖偷親小男孩,清脆的音符唱著猶太民謠「夜玫瑰」。
她回來了,那麼突然,他幾乎以為自己又作了夢!!因為太過思念,只好一再作著留戀往昔的美夢。
小教堂裡,坍塌的屋頂讓天花板露出一截星光,清澈溫柔的銀輝,淡淡地灑在聖母像周圍。空曠的教堂裡只有黑暗與八音盒的音符陪伴他孤立的身影。
他常常站在聖母像之前,凝望著,彷彿身陷回憶的迷宮,又彷彿只是尋求一點心靈的慰藉。
他聽到舒玉穠喊他,那聲呼喚讓他五年來頑強築起的心防瞬間瓦解,他多想追著她的腳步,鄉看她一眼也好,多守著她一秒也好,當年那個好動的小丫頭總讓他放心下下,總讓他情下自禁守在她背後,怕她又犯迷糊,明明身手不比一般人,卻老是不夠小心……
五年前,他被老尼爾救起,自昏迷中轉醒後,一直無法接受自己右眼全盲,甚至幾乎毀容的模樣。
「我的妻子就因為我變成這樣而離開我。」老尼爾總是帶著一股令人發寒的恨意這麼對他說。他訴說著人們有多麼殘酷現實,似乎舒令剴的毀容讓老尼爾接納了他.認定他們是同類。
老尼爾救了他,這五年來也一直照顧著他,舒令剴相信老尼爾並非天生憤世嫉俗.而是悲慘的遭遇讓他的想法變得黑暗而尖銳。
但那些黑暗的想法也燻黑了他的夢想與希望,那些尖銳的批判每每刺傷他年少而善感的心。他開始告訴自己,就這麼度過餘生吧,就這麼遺世獨立地躲起來,不要讓舒玉穠因為承諾與愧疚回到他身邊。
***
走過花園的穿廊,突然有種來到諸神聖殿裡末日黃昏的錯覺,那些希臘式石柱許多都己倒塌斷裂,大理石縫中竄出頑強的雜草,穿廊外一片荒蕪,只有生命力強韌的忍冬相像征孤獨的歐石楠,近乎傲慢地開了滿園信。
花園旁傍著巖群而建的碉樓原本作為倉庫用,當年被祝融的魔爪摧殘得尤其最重,如今遠看卻像是一柄隨時都要斷裂成兩截的黑劍。
而花園盡頭,銳利的勾月之下,那黑色而充滿壓迫戚的剪影,就是她從小住到大的蔚藍山莊主宅……
舒玉穠突然停下腳步,發現老尼爾跟著她。
不知道為什麼,她對老尼爾一直談不上有好戚,早在當年就不喜歡這個陰沉的老人,雖然她會忍不住想,也許她是被外表蒙蔽了,原來她和那些因為老尼爾的模樣而排擠他的人沒什麼兩樣。
其實說起來這也是一種盲點,她無法釐清自己究竟是被老尼爾的外貌所影響,或是直覺地不喜歡這個老人,但不管是前者或後者,這個老人只是她將了未了的責任,她沒有和他相處的必要,於是舒玉穠沒再繼續逗留便提早回飯店了,反正MBC集團也沒逼著她明天就要簽約,她可以明天再來。
那天晚上,她夢見了令剴,那五年來從未入她夢境的情人,在夢裡與她對望,卻沉默不語,她焦急地追上前想擁抱他,卻發現他們之間的距離像膨脹的宇宙,瞬間便相隔億萬光年,而她獨自在思念的荊棘路上,傻傻地,妄想追上永恆的距離……
*****
接連兩天,舒玉穠白天都在山莊裡閒晃,晚上才回飯店。
令她意外的是老尼爾總是貼心地為她準備食物,並且不曾再打擾她,這讓她心裡對老尼爾有些愧疚。
只不過連吃了兩天新鮮水果及奶酪、紅酒,點心有時是魚子醬或鵝肝醬,主菜則形形色色,舒玉穠這才想到有些不對勁。
這些東西哪來的?」她特地攔住老尼爾問道。
早料到她會起疑,老尼爾也想好了說辭,「水果是自己種的,其它大多是鎮上居民給的。」
「那你應該自己留著……」舒玉穠想了想,這才發覺自己顧著傷春悲秋地緬懷過往,卻忘了對這個照顧她家族墓園五年的老人有一些實質上的回饋。
她從皮包裡拿出所有的紙鈔,心想明天得再領些現金出來給老人家做生活開銷。「這些你先拿去吧,就當作是你這兩天替我張羅三餐的伙食費。」不這麼說,她擔心老尼爾不肯收。
不過老人家很乾脆地收下了,舒玉穠鬆了口氣,也忘了要追根究柢,鎮上的居民再大方,也不可能把高級紅酒和魚子醬隨便施捨給人吧?
老尼爾和舒令剴都十分瞭解舒玉穠絕不會接近哪些地方!!例如她父親的書房與臥室,還有一些似乎也擁有特別秘密的地下室與碉樓。他們老早就想過她會突然一來,所以除了她不會接近的地方之外,其它區域幾乎都維持著大火之後荒廢淒涼的模樣。
從小她就是那樣,對於不喜歡的,態度就特別冷淡,絕不主動親近,任性時更是直接當成空氣。她留戀的只有美好的過往,污穢不堪的則選擇性遺忘。
想當然耳,這兩天她的食物都是舒令剴張羅的,舒玉穠只探得其一,卻沒發覺其二,老尼爾送來的餐籃裡,絕不會有偏食的她不吃的食物。
第二天,她要出發到山莊之前,有人比她起得更早,幾乎算準了她起床到梳洗完畢的時間,在她下榻飯店的會客室裡等她。
「舒小姐。」
舒玉穠擰起眉,對伊凡這麼早來拜訪她有些意外。「你不是說過在簽約之前,不會過問我怎麼處理蔚藍山莊?」
「當然,我這次來是以私人的身份。」伊凡笑得親切無比。「而且不管舒小姐要怎麼處理蔚藍山莊,如果能夠的話,我都希望舒小姐可以親自帶我認識你成長的地方,如果我能多瞭解一點,在MBC集團接手蔚藍山莊後,也不至於把你曾經深愛的上地破壞得面目全非。」
這理由倒是相當完美,舒玉穠無話可說,加上他的態度也很合宜,兩天來她想看的也看夠了,便答應讓伊凡同行。
多了個人同行顯然讓老尼爾有些意外,舒玉穠想了想,早晚都得讓老尼爾知道山莊將要脫手的事,便把她的打算向他說了。
「我會安排你的去處,這一次我會幫你向僱主協商簽合約,讓他們不能惡意反悔。」舒玉穠認為老人家擔心的無非是未來何去何從。「若真的沒辦法,我會請你幫我看守墓園,家族墓園和教堂不在我和MBC集團交易的範圍裡,教堂重建時會幫你興建居所。」
老人家沒說什麼,只是點點頭表示同意她的安排,便匆匆退下了。
「他住在這裡?」伊凡感到訝異,他真無法想像有人會住在這麼陰沉破敗的地方--除了流浪漢之外。
他們今天進到大門後,直接走大道進主宅,大道上有當年山莊封閉時堆在路中央的拒馬,他們不時得繞進花園和樹林裡,而大部分的林地地面上堆滿了落葉,更不用說主宅。燻黑的牆面看不出本來的顏色,窗戶破的破,沒破的也蒙了一層灰,光看外觀就對進到屋子裡的想法敬謝不敏,如果不是真的走投無路到了極點,沒人會想住在這種鬼地方。
舒玉穠不覺得有什麼好奇怪。「因為鎮上的人排擠他吧。」
即使過了五年,她還是那個視一切為理所當然的舒家大小姐,她完全沒想過老尼爾住在哪--當年的傭人宿舍?花園的倉庫?或是在山莊內隨便一處地方搭個小草棚?下人們何去何從,向來不是千金少爺們會去傷腦筋的,他們只要知道有沒有人來服侍他們就行了!
當然她也不會去思考,老尼爾離開她與伊凡後會去哪裡。
老尼爾穿過花園和過道,進入頹圮的碉樓,打開地下室入口所在的暗門。
通往地下室的樓梯燈火通明,每一階每一步都回聲響亮,而他急躁的足音,讓待在樓梯盡頭房間裡的舒令剴忍不住從書本中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