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蘭農眼一睨,笑得邪氣,「怎麼?這張椅子我都還沒坐熱就想趕人呀!來者是客,快杷好酒送上來,不可藏私。」
「我是病人。」趙無眠的笑容如陽春三月般溫煦。
「那又如何?」顧蘭農坐姿不正的斜倚扶手——
「柳神醫,此人腦子不清楚了,你給他治一治。」最好在腦門上扎幾針,讓他靈台清明。
柳公謹笑笑地走近,親手倒了杯茶送到神色狂狷的顧蘭農面前。「身有恙者不宜飲酒,在下的病人病得起不了身,哪能與君痛飲,他是半絲酒氣也沾不得。」
一飲酒就露了餡,即使秋錦院安排的全是自己人,也難免會被外人知道些蛛絲馬跡,萬一讓人睢出端倪,這一手來的籌劃便毀於一旦,想要挽回劣勢難上加難。
「掃興。」沒酒喝的少年將軍顧蘭農啐了一口。
趙無眠與柳公謹相視一笑,對他的輕狂行徑司空見慣。
「蘭農,我們沒有輸的本錢,想想你的爹,還有我枉死的親娘,他們在看著我們為他們爭一口氣。」趙無眠輕歎道。
酒,隨時能喝,但喝的是慶功酒更好,屆時他不醉不休。
「……好,我等著和你大醉三天三夜,你他娘的給我好好活著,不許欠老子的酒。」美如畫中人的紅衣男子忽地爆出粗口,與他後美容貌不符。
「你……真是死性不改,猴子穿上衣服還是猴子。」趙無眠撫額苦笑。這傢伙和粗野的士兵混久了,人也變得粗魯了。
第4章(1)
「依你看來,她的失憶是真的嗎?」
「不確定。」
「不確定?」
「我能從她的脈象判斷是病是毒,可是失憶不算是病,我診上百次也不能給你肯定的回答。」
「你是名聞遐邇的神醫,難這診斷不出真假。」是他過於高估他的醫術嗎?小小病症也診不出來。柳公謹面色難看的橫了趙無眠一眼。「收起你鄙夷的眼神,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在想什麼,我能冶好天底下的疑難雜症,只要還有一口氣在,我妙手一施便能多活個幾十年。」除非病人不想活了或是遭逄意外。
「失憶例外。」他嘲諷。
柳公謹沒好氣地冷哼一聲,「不是治不好,給我時間琢磨一番,總能把她遺失的記憶找回來——」
他手中有「忘憂丹」能讓人遺忘一切,任人重塑其過往性格,再也想不起自己是誰,像換了個人似的。也有「攝魂草」能奪瑰楊魄,將人神智掌控在手掌之中,服用者將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沒有自己思想和自主能力,只能聽令行事。
可是失憶有諸多因素,有藥物導致或是外力撞擊,甚至是自行忘卻,刻意不去想令人悲痛萬分的情景,他要找出源頭對症下藥,方有可能讓她恢復記憶,可這並不是簡單的事。
「……包括她怯弱的性子也會回來?」趙無眠對自己從他人口中聽到的回報感到難以置信。敢那樣跟他說話的人,竟然曾是遇事就哭的懦弱女人?
現在的她就很好,膽子大到敢爬牆——這事他是聽清河說起的。
不知死活的她想看看府外百姓是怎麼過活的,居然口才過人的說服清河給她墊腳,她踩著他肩膀攀上高牆,一度打算攀過牆,到外頭逛一圈再回府。
沒防著他這一問的柳公謹驀地一怔,深思了好一會才答,「這倒說不準,要看情況,可以常理來說,要看她本性如何,怕是會恢復成原來的性情。」
聽他一言,趙無眠莫名的心生煩躁。
他需要她想起一切,告訴他江大人留下的秘密為何,卻又不希望她變回一個柔弱女子。
是的,現在待在侯府活蹦亂跳的邵小蓉,實際上為罪臣之女江淡雪,至於死掉的「江淡雪」是一名替身。
那時,當線索斷在江家,趙無眠真覺這個不受波及、特赦嫁人的江家嫡女身上興許藏有什麼秘密,但為了不打草驚蛇,他使了一招狸貓換太子:在他和江家族老商討下,送嫁的隊伍在城外十里亭停了一刻鐘,他們另外安排了一隊嫁女的行列入城,暗中將兩頂花轎替換,將江淡雪以沖喜小妾邵小蓉的身份由小門迎入侯府。
因是迎妾,又是沖喜,因此凡事簡化,來吃酒的僅親戚好友,而眾人都以為他迎進門的是南方商戶之女,沒人會去查證是否為邵小蓉本人,此事就此揭過,未被識破。
本來江淡雪主僕幾人應會發現事情不對,趙無眠也想好了要告知來龍去脈,並以保下江淡雪一命、讓她在侯府安然生活為條件,讓她說出她所知道的,偏偏江淡雪進門時已經中毒,醒來之後又喊失憶,他只好和郭嬤嬤幾人商議好,繼續演這場戲,免得被有心人察覺江淡雪被他迎回侯府了。
至於「邵小蓉」是確有其人,也是老太君親自選定的沖喜人選,但是誰也不曉得病得奄奄一息的新郎官會阻撓下聘一事,讓人假扮媒人,有模有樣地說成一門親,對方是年歲相當的九品縣丞。
至於江淡雪可觀的嫁妝嘛,一大半撥給假的江淡雪帶入阮家,作戲要作得真,不能有一絲紕漏,四十八抬教人眼紅的嫁妝招搖過市,以示此女為江府小姐無誤,給足阮家面子,也讓隱身暗處的暗衛不起疑心。
不過私底下還是給正牌千金留了一些,且為了補貼嫁妝上的損失,趙無眠又添了些銀兩珠寶作為補償。
想起這些事,趙無眠眉頭一皺,「她服的是什麼毒?」
「斷腸草。」毒性劇烈,見血封喉。
「斷腸草的毒會使人失憶嗎?」比起父兄親族的下場,她還能順利嫁為人妻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竟然還一心尋死,罔顧族人對她的用心,果然是個禁不住風雨的嬌嬌女。
江氏一族遍及各州各府,有經商的,有做地主的,也有讀書人,人仕為官的老家子弟不在少數,官居太常寺卿的江啟新亦是其中之一。
可惜他識人不清選錯邊了,貪小利而鑄下大錯,被人許以高位和財富便心志動搖,擁護不該擁護的人——
其實江家並未真正參與謀逆一事,許多與朝政有關的決策,江啟新是被排除在外,頂多算是在外圍跑腿的,所知有限。而剷除異已,籠絡朝臣的事他也做不來,他還沒那麼大本事:只是他太急躁了,想搶頭功,幾乎是明著擁護那人,讓心生忌諱的皇上不得不殺雞儆猴,讓御史參他一本,三司共同審理,將他狼鐺入獄。
而這判決的確讓某些人安分不少,朝廷中的紛爭也減少了,對立的情況已不多見,但是江府也算毀得徹底了,雖然罪不及親眾。
有鑒於此,恩威並施的皇上才有補償。
得知江府有一女已屆婚嫁,其七旬族長上書力保,皇上故作為難地斥貴一番,卻允出嫁,免去流放刑罰,但只能為平妻,可即使如此,她已是江府唯一例外,有幸逃過一劫的,然而她嫁入阮家的第一天就慘遭「橫禍」,一縷芳魂含恨而終,這是皇上也沒想到的。
「以我所學的醫理來看,可能性極低,斷腸草一服下肚,毒性便順著血脈蔓延全身,繼而封住心脈的跳動,片刻即亡。」此毒之劇幾近無解,只能在中毒之際全身換血方可保命。
但後果難以預測,輕者終身帶疾,長手體虛而易病,生肓不易,還會落下心絞痛的毛病,一有大悲大喜便心痛不已。
而重者是全身癱瘓,人陷入癡傻狀態,終日渾渾噩噩,日常生活無法自理,需靠他人翻身和餵食,人雖活著卻形同廢人,壽長不過十年,短則一、兩可是江府千金的狀況卻是他學醫以來所未見過的,除非她在服毒前又用了相剋的藥物,否則她早該死了,等不到他出手搭數。
「她是死了。」呼息全無將近一個時辰。
「咦?」死了?難道他醫治的是鬼?柳公謹一臉不解。
「我的人將她從花轎中扶起時,她已全身冰冷,落英……也就是我派去喬裝二等丫頭的女護衛一發覺有異樣,立刻讓外院管事來告訴我。」當時他心下一驚,扮成小廝前去一探冗竟,也確定她斷氣了。
「趙大少爺,你可別拿這事開遠笑,我把脈的時候雖然脈息微弱,可人還有一口氣在,我敢用我的神醫之名打包票,你交到我手中的是個活人!」
他從沒見過中了斷腸草之毒的人能活過一刻鐘,她的異於常人真令他「欣喜若狂」,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死,他可是反反覆覆的用藥,好不容易才將她體內的毒性中和了,排出體外。
趙無眠目光深沉地望向窗外的一片湛藍。「我探她鼻息時的確是悄然無息,可我指頭剛一移開,正打算叫人準備棺木發喪,她全無動靜的胸口忽有細微起伏。」
他以為日頭太大,眼花看錯了,還讓落英上前探看,她一臉訝異地回報人又活了,一息尚存,不信的他又查看了一回,才確定人還有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