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富麗堂皇的挑高大廳裡,幾個人各據一角,即便空調將室溫調降了好幾度,空氣依舊沉悶,但也可能是調得太低的緣故,導致氣氛過於冷凝。
單人高背椅上,一名老人,眼神矍鑠地盯著面前兩名長相如出一轍,氣質卻渾然不同的年輕人,暗暗觀察他們的反應。
兩名年輕男子手中各持有一份資料夾,附有一張清晰的女性照片,白紙黑字則是該名女性的個人資料。
從資料夾分發給兩人後,不知經過幾分鐘,堂老爺子才緩緩開口,詢問雙胞胎孫子。「怎麼樣?我替你們挑選的對象,滿意嗎?」
右邊身著時髦名牌服飾的男子合上資料與照片,俊俏的臉孔掛著微笑。「爺爺眼光一直都很好。」他抬眼,與老人對視。「從您娶了奶奶這點便可驗證。」
他說的是真心話,但輕佻的神情卻讓人覺得不誠懇。
聽孫子提起已逝的愛妻,老人眸光一沉,沒好氣地瞪住他,輕斥道:「你這渾小子!」接著問:「女方還合你胃口吧?」指的當然是照片上的年輕女子。
「當然。」雙胞胎弟弟——堂義,不假思索地給了肯定的答案。
這讓他的父母大感意外,皆睜大眼看著放蕩不羈、不受拘束的次子。
他們以為他會一如往常地唱反調,豈料,他竟答得這樣乾脆爽快、毫無異議地接受他爺爺安排的結婚對象。
莫非,天要下紅雨了?!
堂老爺子滿意地點了點頭,繼而轉問另一名西裝筆挺、面無表情的長孫。「阿司,你呢?」
堂司沒有搭腔,冷靜的表情讓人猜不透真正的心思。
兩兄弟分明有張幾近一模一樣的臉,但氣質和個性卻大相逕庭、南轅北轍,極好辨認。
「阿司,爺爺在問你話呢!」堂夫人倒是緊張了起來。
她的長子一向沉著穩重,從小到大,不曾讓他們操過心,凡事都優越出色,和他那個成天惹是生非的雙胞胎弟弟不同。
堂司把資料及照片扔在桌上,未置一詞。
「不中意?」堂老爺子追問:「那小妮子雖不是美得令人驚艷,但有一股獨特的美。」他道出選中照片中女人的原因。
堂司淺淺一笑,始終保持沉默。
堂義覷了只早他幾分鐘出生的哥哥一眼,再明白不過。「阿司何時讓大家失望過?」他輕笑道:「這次也不例外。」
他的一番話,果然成功安定了堂氏夫婦的心,他們深信向來引以為傲的長子,絕不會忤逆長輩。
況且,他將來還要肩負起堂家龐大事業的興衰,娶個門當戶對的妻子,絕對有幫助。
堂老爺子的眸光更加深沉,目光來回的端視兩個長相雷同、性格相反的孫子,他比誰都清楚——
一個用欣然接受、談笑無謂的態度,把婚姻視為無關緊要的遊戲;另一個則以無言的抗議,表達對他作法的不滿。
事態發展是否能如他所願,堂老爺子只能暗中祈禱蒼天,多給他這已如風中殘燭的身體一點時間,有幸看到愛孫的最後歸屬……
偌大的廳堂內,再度鴉雀無聲,老人與雙胞胎兄弟,表情各異、各懷心思。
第一章
日本 京都
關西地區到處充斥著恢宏古剎、俯拾皆是動人故事的美麗城市,身處其中,總教人不由自主放緩腳步,體會個中古典優雅的況味,讓心靈獲得洗滌。
不過,對堂司而言,具商機的都市,才是值得他駐足、逗留的好地方。
他三天前動身來到京都,為的就是一筆數十億的高級度假中心工程案,談定之後,堂司預定搭下午的飛機回台灣。
然而,今天中午,隨行的特助轉述堂老爺子致電的內容,要他今晚七點前往一家名為「菊」的料理亭,堂老爺子為他挑選的妻子人選在「雅」包廂等他。
聽聞消息,堂司俊美的臉上並沒有太大的表情。
晚間七點,他依約來到許多名人經常光顧的「菊」料理亭,在媽媽桑帶領下,抵達一間寬敞舒適的和式包廂。
包廂內,已有一名女子端正地跪坐在檀木桌前,一見到他,女子溫婉地朝他頷首致意。
媽媽桑讓兩人點了餐,然後又是一番鞠躬行禮才關上門離開。
堂司盤腿坐下,連問也不問,便取出純銀製的煙盒,逕自點煙抽了起來。
對座的女子並未發出抗議,也沒有露出不悅的神色,因為,她早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他們是相識的。
四年前,在她剛到美國就讀大學的那一年。
今年她剛從大學畢業,回台灣就被雙親告知,堂老爺子指定她做堂家長孫的妻子,這讓她驚訝了好久。
只要一想起此事,她的心臟就會不受控制的狂跳,總要好久才能平復。
上星期,她和朋友到日本遊玩,準備逗留一個月再返台,沒想到,母親來電告訴她堂司剛好人在京都,所以堂老爺子便要他們兩人順便晤面、吃飯。
睽違將近兩年不見,再度重逢,令她既緊張又期待。
這段期間,她沒見過他,但一直都關注著他的消息。
她對他——
「好久不見。」堂司吐了口煙霧,終於開口,語氣不冷不熱。
「好久不見。」李夜泠噙著淡淡的笑容,唇邊浮現深深的梨渦,柔聲地與他客套寒暄。
「為什麼在日本?」他又吸了一口煙,然後用力捻熄,正視她。
一段日子未見,她有了些許不同,擺脫了小女生的稚氣,多了一點女人味,不變的是那股秀麗清純的氣質。
堂司直覺聯想到盛開的荷,一朵紫色的荷,一朵他永遠都不會採擷的花。
他的目光直接而坦然,彰顯出他的倨傲,是她熟悉的樣子。
「跟朋友一起旅行。」李夜泠答得利落,停頓了一下,她道:「耽誤你回台灣的行程,對不起。」
堂司未置可否。
女將送來陳列如詩畫般的料理及冷酒,空蕩的桌面頓時顯得熱鬧擁擠。
兩名年輕貌美的女將為客人斟酒,爾後,則退到角落,隨時提供最貼心且上等的服務。
「知道我們被安排見面的原因吧?」堂司把酒推到一旁,並不感興趣。
李夜泠點頭,輕輕應了一聲。
「那我就直接說。」他凝視她白皙柔美的臉龐,直言道:「我不可能娶你!」
李夜泠的胸口猛地窒悶了一下,靜默了幾秒,她仍揚起唇角。「我知道。」
「你也不會想嫁給我,嗯?」堂司並非想確認她的想法,而是想更肯定自己的說法。
李夜泠垂下眼睫,沉默以對。
「我希望你主動拒絕婚約。」堂司注視著她的表情變化。「你會這麼做的,對不對?夜泠。」他忽然緩下語調,露出淺淺笑意。
緘默片刻,李夜泠抬起頭,迎向他冰冷的雙眸,面對他時,她總是笑著的。「阿司,你都沒變呢!」
一樣殘忍。
對她,他一向坦白,一向無情。
堂司嗤笑了一聲,明白她的意思。「我只是讓你曉得,這樁婚姻不可能成立。對你、對我,都太可笑,我們沒必要被當成實驗品,也不需要冒險賠上一生。」
他向來就只當她是個學妹,僅此而已。
他說得振振有詞,卻一句句揪疼她的心。
李夜泠沒有反駁亦沒有附和,端起小酒杯,慢慢飲下透明的酒液。
他當她是言聽計從的學妹,而不是以一個「女人」看待。
精明如他,可能早就知道她對他的感情,所以才用如此殘酷的方式,直截了當地斷絕她的心意。
他的心、他的眼,不曾在她身上停留。
他喜歡的,是像火、像紅玫瑰一樣,熱情艷麗的女人,例如:她的姐姐。
她只能像一抹陰影,幽微地追隨在姐姐身後,才得以如願地好好看著他。
她很羨慕、嫉妒姐姐,可終究不可能長成像姐姐一樣,成為一朵引人注目的帶刺玫瑰。
她天生沒有刺,傷害不了人,尤其是眼前優雅卻殘酷,猶如黑豹般的男人。她早就把他放在心中最柔軟的深處,全心全意珍愛著。
「夜泠,我的話你聽清楚了嗎?」堂司的口吻近乎質問。
她仍舊無言。
李夜泠打從心底不願意接受他的命令,但又不想違逆他,索性噤口迴避問題。
見她沒有回答的意願,堂司也不再追問,低頭品嚐起滿桌的精緻高級料理。
他並不擔心,因為她是最聽話、最乖巧的好學妹。
兩人默默進食,中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交談。
直到女將把空盤撤下,發出輕微聲響之際,堂司才又主動開口。「這家店是你找的?」
「嗯!」李夜泠柔順地回答。
「你的品味還是一樣好。」他由衷地說,難得讚美。
「你喜歡?」她報以合宜的微笑。
她知道他一定會喜歡——他的好惡終將成為她的好惡,所以她喜歡的,勢必迎合他的口味。
只是遺憾、只是無奈,唯獨她不可能成為他的喜愛。
「你不會是知道我喜歡,才挑中這地方?」堂司反問,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