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瘟疫,他染上瘟疫了……」怎麼會,怎麼會,不是還有兩年……
「什麼,瘟疫?!」管元善失聲驚呼。
為什麼瘟疫會提早爆發呢?
她明明記得那年春天氣候異常,連下了兩個多月的春雨未曾放晴,春雨不大未釀成災情,但江南一帶都有積水嚴重的情形,蚊蠅滋生,溝渠淤積生臭,連牆壁都長出綠色的霉絲,各地濕氣重得令人胸口發悶。
入夏後,雨停了,可是問題才開始發生。
一個村子裡先有十幾人同時生病,以體弱的老人和幼童為主,起先是咳嗽、胸悶『發熱、喉頭腫大發乾,大夫當是風寒來醫治,開了幾帖祛風祛熱的藥讓病人飲下,怛是病情未有改善,反而越演越烈,連青壯的男人、女人也病倒在床,一個接一個舌苔厚膩,脈細而陽虛,口角生癰,深淺不一的瘡口流出和血的膿液,不時四肢抽搐。
而最明顯的是身上出現像蟲咬的小斑點,那是發病初期的症兆,一日內佈滿全身,然後人會變得狂躁,神智有些不清,頭痛欲裂、嘔吐、盜汗,一下子惡寒,一下子惡熱,舌苔由白轉黃,拚命地想喝水……
「藿香三錢,紫蘇二錢,白正二錢,桔梗一至二錢,白赤二錢,厚樸二錢,半夏曲、大腹皮、茯苓各三錢,陳皮、甘草……記得加生薑,要快,三碗水熬成一碗,一日三服……先治他的腹瀉,止惡散熱……」
裘希梅朗聲把腦中牢記的藥方告訴等在房外的僕人,手中則不停的以濕布為重病的老者擦身。
她沒想過她的重生有可能改變歷史的軌道,有些既定的事出現變動,出人意表的來得快又急,讓人措手不及。
從馬車上扶下的五旬男子已陷入昏迷,他身上滿是紅斑腫大破裂後的傷口,粘稠的膿液幾乎與衣服粘在一塊,必須用溫水化開結成塊的膿結,才能把一身的衣物換下。
第一眼見到那人的膿包時,她害怕得差點哭出聲,她想起弟妹死前的情景,一聲聲的嚎哭從四面八方湧來,發出惡臭的屍體,焚燒死屍的味道,及死城一般的蕭瑟和悲涼。
她恐懼、驚慌得動不了,失去親人的痛讓她腦子一空,恍惚間,她彷彿又看到吊死在丁府門口大樹的自己。
見她像木偶般僵立,管元善連忙掐了她一下,以為她是太震驚了才會神情恍惚,心急地擁她入懷。
一回過神,她才想起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求助無門的下堂婦,她手中握有她試過的要救弟妹的藥方,足以抵抗瘟疫的侵襲,她不是一無所有,她有救人的能力……所以她義無反顧地擔下照料老人的責任,一連數日都待在病人身旁。
「你的方子有效嗎?能救得了房大人……」被阻隔在外的管元善面色陰沉,他根本不贊同心愛女子救人之舉。
那是瘟疫,不是一般服藥就會好的風寒,一旦被染上了,十之八九是無藥可救,他怎能容許她以身涉險,用自行搗弄出的草方去醫治難治的疫疾,她是拿命在賭。
「你認識這位老人家?」原來是熟人。
趴在門縫往內瞧的管元善聲音低沉恍若有物鯁在喉頭。「他是告老還鄉的禮國公房伏臨,同時也是保和殿大學士。」
第8章(3)
一個嚴肅到教人頭皮發麻,怪癖又一堆的難搞老頭,年紀一大把了卻像個孩子一樣任性,一不順心就辭官不幹,皇上再三挽留也留不住他,只好任他氣呼呼的離朝辭官。
「這兩日我看他的呼吸平順了許多,身上的膿包未再復長,發熱的情況也改善了不少,如果沒有再腹瀉的話,大致上是控制住了……」盡人事,聽天命,她盡力了。
「你是說你的藥方奏效了,瘟疫也有藥可以醫治?」他說不上是喜是憂,感覺很複雜。
「目前來說,是的,房大人身上燙手的熱度已經降下去,只剩下微微地發熱,再服兩帖藥他應該就會清醒了。」當時的希蘭、希竹足足高熱七日夜,她不斷地喂以祛熱、化虛、疏肝氣的湯藥才得降溫,要不是她買不起後續的補藥補氣提神,他們也不會因體力不支而死去。
「那你還不出來,讓莊子裡的下人接手,接下來沒你的事了,你給我離那糟老頭遠一點,別過了病氣。」雖說大有好轉但未好全,仍有染上的可能性,他不許她冒險。
半條腿進棺材的房老頭沒有她的命重要,能救是運氣,救不了是命數該終,用不著賠上自己。
糟老頭?裘希梅失笑地一搖頭,身子因連日的照看病人而有些虛弱,剛一起身時暈了一下。「那名車伕呢?」
「還躺在床上,不過比房老頭好多了,他能自行進食,不需要別人餵食,身上的紅斑一點一點的消退,並未化膿。」他算是撿回了一命,醫治得早,否則就得把壽材準備好。
「那有沒有從他口中問出其他人的狀況?是只有少數人染疫,還是蔓延開來,朝廷有沒有派人來防疫……」一想到當初屍橫遍野的慘況,裘希梅仍然不由自主的打起寒顫。
只有經歷過瘟疫大舉肆虐的人才能體會生死一瞬間的恐怖,身邊認識的人都死了,前兩天還用煙斗桿敲孫子腦門的周老伯已挺直身,兩眼未闥地似是在問:為什麼是我,藥呢?我還要多活幾年看我孫子娶老婆啊……
而活著的人雖然活著,卻全無生機的等死,不只一藥難求,即使求來了藥也救不活至親,只能一個個看他們死去,由悲痛到麻木,到最後想著下一個是誰,自己還能活多久。
空洞的眼神,無盡的絕望,日漸凹陷的臉龐,沒有人是笑著,只有木然的落淚,茫地望著遠方。
「希兒別急,我都問過了,原本有三婢四僕跟著禮國公,他們路經一個叫杏花村的村子,村子裡有很多人都生病了,臭老頭的怪癖犯了,非要留下來看看村民生了什麼病……」
結果隨行的僕婢一個個病倒了,最後他也開始額頭發熱,咳嗽咳出帶血的濃痰,見狀的車伕怕自己也染上病,催促著房伏臨離開,那時他是被人攙扶著上馬車,結果走到一半就發病了,他又吐又拉、虛汗直冒,人已經有些神智不清了,他一直跟車伕要水喝,喝完又吐光,直到全身虛脫癱軟在車裡,怎麼喊也喊不醒。
「車伕一急就想找人救他的主子,可是路況不熟的他東轉西繞居然迷路了,誤打誤撞的衝進我們所在的林子,根據車伕的說法,那幾個下人怕是不行了……」
他們比禮國公先發病,若無及時醫治,恐怕凶多吉少。
「管二哥,你照我說的裡裡外外灑上醋水,地上鋪石灰,希蘭、希竹他們絕對不能靠近這裡,你告訴他們要乖,要聽話,不要擔心我……」裘希梅原本想說的是不要染上瘟疫,可是話到嘴邊又縮回去。
她害怕事情又像重生前重來一回,她的希蘭、希竹比那時還少兩、三歲,對致人於死的疫疾毫無抵抗力,她不能,也不會讓他們再受一次罪,必須防患於未然。
管元善聽到她仍心心唸唸被照顧得很好的弟妹,突生怒氣地朝內低吼。「你只顧著擔心別人,怎麼不照顧好自己!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憂心,怕你也……希兒,我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在裡面的人應該是我,我才是父母官……」
「元善……」聽出他話裡的心疼和自責,裘希梅鼻頭一酸,盈盈水眸泛起淡淡薄霧。
她不能接受他呀!他的情深、他的義重,他的不顧一切她都知道,心也會不捨,想要朝他飛奔而去,可是她兩腳重如鐵,一步也邁不開,門戶的隔閡仍是他們之間最大的壕溝。
「希兒,你出來好不好,那個臭老頭命硬得很,一時半刻死不了,我讓人四個時辰餵他一次藥,他不喝就用灌的,准讓他留著命向你道謝。」臭老頭要是敢不感恩,他一把火燒了他最愛的書樓,當是給老頭子陪葬。
裘希梅頭有點暈,她以為自己是太疲倦了,體力支撐不住,遂將半個身子靠著床柱。「現在不行,至少還得等上三天,確定我沒感染上瘟疫才行,你把馬車燒了沒?還有房大人用過、碰過的衣物和器具,能燒的都燒了,不能燒的用煮沸的醋水去燙,放在正午的太陽底下曬過,能不用盡量別用。」
「我連馬都殺了……」管元善小聲的咕噥。
為防瘟疫擴散,他先把馬車燒了,而後一箭射穿馬腦,將四匹馬屍和馬車一起燒了,包括房老頭和車伕的衣物。
「你說什麼?」奇怪,是屋裡門窗緊閉太悶熱了嗎?怎麼她一直冒汗,覺得口乾舌燥。
「我是說你若是擔心自己染疫,我另外替你準備一間屋子,你在裡頭好吃好睡,養足精神,犯不著和臭老頭關在一起,反正他挺屍挺得很愉快,沒你的照料也能挺到天老爺來收他。」房老頭雖然年過半百,但還是個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