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豫從製圖桌抬頭,他的頭髮微亂,下巴新生的鬍渣在臉上變成陰影,看來應該至少兩天沒睡了。
「有跟他說可能得到明年嗎?」
「他說他願意等,只看程先生願不願意接。」
程豫皺起眉。「等最近三個Case解決了,我再看看好了。」他抽出擱在一旁的藍圖。「這平面稿拿給小平,要他規畫一下立體實境出來。還有,幫我倒杯水。」
小米點點頭,「好。」隨即走出了程豫的辦公室。
程豫放下了筆、拿下了眼鏡,些許的困意讓他擰了眉心。
他從椅子上站起身,拿著打火機和煙盒踱到窗邊,推開窗,一陣涼風飄了進來,讓程豫清醒了幾分。
他點了一支煙,緩緩地開始吞雲吐霧。
昨夜下了一場短暫的雨,院子裡的梧桐葉上還沾著水。陽光透過葉縫稀稀灑落,繡球花綻放出美麗。時序進入六月,不知不覺,又是夏天了。
程豫倚著窗,低頭瞧見了窗旁的邊桌上,一張笑意盈盈的清秀臉龐。
那是他的妻,冉知恩,一個從不口出惡言的女人。
她溫柔、賢淑、樂觀且能幹,不可否認的,冉知恩在作為一個妻子上,非常的盡責。這一點是令程豫意外的地方。
在大學裡,冉知恩是他少數有交情的同學。
不過說有交情,除了見面拿講義之外,也頂多一個學期單獨出去吃過一兩次飯而已。
程豫沒有習慣與人交談太多,因為他自己不想說,也就不會想問別人家的事情。
所以結婚前他對於知恩的瞭解,也只知道她生長於富康之家,是個嬌貴的千金小姐,想法天真、熱心助人,常常拗不過同學的請求,一個副班代當了三年,做過的事情卻比班代還多。
在程豫的記憶中,冉知恩總是背著裝滿繪圖用具的大包包,行色匆匆的往教務處或教官室處理班務。
程豫沒有問過冉知恩這麼任勞任怨的原因,他只當那是她的興趣或嗜好,而他剛好也是這樣的「興趣」下的「受惠者」之一。
「受惠者?」程豫悶哼的笑了。
是啊,他的確是「受惠者」。
除了課業的援助,冉知恩甚至在婚姻上都幫了他大忙。
那時他為了完成即將臨終的母親的願望,所以才向冉知恩求婚。他以為她會因為他什麼理由都沒說的莫名舉動拒絕他,卻沒想到她二話不說答應了他。
程豫沒有考慮過冉知恩適不適合他,基本上,他連愛不愛這個女子都沒想過,他只是為了滿足自己母親的遺願,而他也需要一個妻子,冉知恩剛好是當時他附近符合他母親的要求的結婚對像而已。
所以他並沒有對千金小姐出身的冉知恩抱有太大的期待,但令他意外的,冉知恩不僅家事一把罩,甚至完善的親自照顧他的母親至終了。
彈彈手中的煙灰,程豫拿起邊桌上的相框,凝視著。
猶記得母親嚥下最後一口氣的前一天,招他至病床前說了一句話:
「知恩是個好孩子,你的人生,有她才會完滿。」
當時,程豫不懂母親這番話的意思;到了現在,他依舊不瞭解母親話裡的含意。
冉知恩的存在是否重要?忙碌於事業的程豫並沒有想過,但是他會繼續跟知恩維持夫妻關係到現在,原因沒別的,因為他欠知恩一份情。
「又一個人偷偷抽煙?」
程豫頓了頓,抬頭瞧見他的合夥人——黎曜,一手拎著水、一手拿著資料走進來。
「小米剛好要送水過來,我就順便幫她拿了。」黎曜把杯子連同資料擱在桌上。「新一期的建築雜誌,我翻了幾頁,有記號的部分是我覺得可以作為日後設計的參考,你看一下。」
「謝謝。」程豫說。他放下相框,熄了煙,走回自己的製圖桌邊。
黎曜隨著他的動作,抬著眉。「在想嫂子?」
程豫頓了頓,彎彎嘴角。「你在說什麼?」
黎曜笑開。「別不好意思。」他指指桌上原來裝三明治的空保鮮盒。「結婚這麼久還這麼恩愛,有這麼貼心的好老婆怎不教人疼愛。」
程豫沒有對黎曜的話多回應,他拿起雜誌,翻了幾頁。
「遠程那件案子的進度如何?」
黎曜聽了,瞥了程豫一眼。轉移話題嗎?每次一談到知恩,程豫總是如此。
「進入最後修稿,大概下星期就可以開始動工了。」黎曜脫下外套,掛在肩上。「雖然嫂子脾氣好,但你最好還是常回去見見她,別常讓她一個人。」
程豫沒有理會黎曜,他放下雜誌繼續說:「工程比預期時間晚了兩天,可能要加快速度。」
「盡量。」黎曜靠在桌邊,拿起程豫桌上的維他命罐子。「別說我,倒是你,聽小米說你又兩天沒回家,為工作賣命也不是這樣,更何況公司已經步入軌道了,而且你還有個老婆等你回去。」
程豫只抽回黎曜手中的罐子,從裡頭倒了兩顆綜合維他命,混了水吞下去。「知恩不介意,她只要我身體健康就好。」
五年來,他們都是如此的模式。
她持家、他養家,兩人合作無間,沒有意外、也沒有波瀾。
「你確定?」黎曜口氣不以為然。「你有我們,但嫂子只有一個人,或許,你們該生個孩子才是。」
「還不是時候。」想都沒想,程豫回得斬釘截鐵。
「都結婚五年還不是時候?」黎曜始終不瞭解他這個大學學長在想些什麼。「女人生小孩的光陰有限,你真的要讓嫂子這樣子度過?」
他站直身,望著程豫。「大哥,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根本不需要大嫂,你對她的態度似乎只剩下義務而已。」
「黎曜,」程豫放下杯子,目光嚴肅的望著他。「你管太多了。」
不知怎麼的,程豫聽見黎曜的「義務說」,內心覺得不是滋味。
黎匿聳聳肩,沒再多說,他走向程豫與他的辦公室相通的門。
當他的手停在門把上時,忽然想到了什麼,轉過身又對程豫開口:
「對了,有件事情我一直忘了告訴你。」黎曜的口氣聽來雲淡風輕。「前陣子我在老咖啡廳看見安芃薇,聽說幾個月前她跟他先生分手,一個人從國外回台灣了。」
這句話像雷擊,程豫的動作頓時停住,他楞了楞,抬頭對上了黎曜面無表情的臉。
「你說……什麼?」
安芃薇?
他……有多久沒有聽見這個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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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味與煙味混合在空氣中,熏得讓人有些飄飄然。
專賣咖啡的小咖啡廳裡,店長正在櫃檯調製飲品。
非假日的午後,人潮稀少,顧客零零稀稀的分散坐著。
看來,是不在了。程豫抬著眼,越過對座的人把店內巡了一遍,有一些些失落,他把目光拉了回來。
「這咖啡廳還滿獨特的。」對座的男子說道,「很難得,程先生怎麼會想約在這裡談案子?」
程豫笑了笑,「只是有些懷念。這兒的咖啡好喝又便宜,大學時代,常跟朋友在這裡討論學校作業。」
「是這樣嗎?那我可要好好品嚐了。」男子呵呵的笑著。
程豫禮貌的回以微笑,攤開設計稿,「我們邊喝邊討論吧。」說著,程豫的目光裡卻帶了些許遲疑。
他還在期待什麼呢?日子都過去這麼久,原來……早已經不是原來了。
那麼,為什麼他會在聽了黎曜的話之後,跑到這個畢業後不曾出現過的地方?
……是啊,為什麼?
表面上,程豫有條不紊的對著客戶談概念;內心裡,有個念頭卻無法抑制地盤旋在腦海裡——他……想見一個人……
「小芃,你又來啦?」驀地,店長的聲音從遠處傳過來。
鋼筆在手裡頓了一下,程豫的表情凝在設計藍圖上。
「程先生?」男子瞅著他,一臉疑惑。
程豫回過神,看了對座的人一眼,擱下筆,慢慢的把臉轉向門口。
然後,他看見了那個人……
而那個人,也正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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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的香氣飄散在冉家的餐廳裡,冉昭雄坐在餐桌的主位上,他臉上兩條法令紋拉得老長,深蹙的眉頭藏不住內心的憤慨。
坐在他兩側的長女冉知恩跟長子冉知翔默默地看了對方一眼,再悄悄地望向冉昭雄嚴肅的面容。
今天是冉昭雄的七十大壽。平時生活儉樸低調的他,雖貴為知名出版公司的老闆,但即便像生日如此重大的日子,他還是維持一貫的低調,只找了親近的家人一起在家吃個飯相聚慶祝。
冉家不是大家族,人口本就簡單,除了冉氏夫妻和一雙兒女,再來就是常年在冉家工作的管家阿鵲姨。
多年前冉夫人因病過世,少了一口人,家裡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一直到最近,冉家才有新的成員出現。
只是現在,眼看開飯時間到了,豐盛的菜餚都端上桌,這個「新成員」卻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