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秋日,一隻鷹翔飛過,在清澄的藍天上畫出一道圓弧,眩目的金光盈滿天空。這兒是地居中央,上接京城,下接江南的「寧家堡」。放眼望去,橫貫堡前的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潮滿滿,懸在半空的花毯鋪、燒酒鋪的招幌隨風搖擺——凡人身上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渴望的,此處應有盡有。
只是不講沒人知道,這塊看似富庶的寶地,十多年前不過是個平凡無名的丘壑。是那一年,「寧可老人」領著他四個徒兒在丘上蓋了房子之後,逐年過去,這兒才成了南北商賈的必經要地。
寧家堡的名氣,時常惹來旅人的打探。他們總想知道寧家堡主——寧可老人與他四個徒兒究竟是何來歷,只是細問一問,嘿,還真沒人能說個清楚。
有人說寧可老人曾官拜卿相,但看破了官海浮沉,才變賣家產蓋了這寧家堡。又有人說寧可老人是商賈出身,又有人說他是耕畜起家——答案無一而定,只有一件事清楚,此地居民都相當崇拜寧可老人。
想想這寧家堡腹地,想想當年的老人,孤身一個漢子,身邊還帶了四個不滿十歲的娃,不得不誇他一句「神」。而今老人的勢力,就連附近幾個縣城的府衙也得懼他三分。偏他又謙沖待人,偶有水災旱災發生,他還大開糧倉,從不以勢欺人。只是老人年紀大了,自他底下四位徒弟——千歲、夢仙、離苦與獨齋年紀稍長,他便把堡中行當一樣一樣放手讓他們負責。
據說寧可老人不曾娶妻,跟在他身邊的四個徒兒,也跟他毫無血緣,他們全是他在路邊拾回的淒苦孤兒。但老人視如己出,四個徒弟,其中年紀最長,擅計然之策的大徒弟「一爺」寧千歲專管賬房;「二爺」寧夢仙負責照看田地與糧倉;一身好輕功的「三爺」寧離苦,負責鏢局運送;而最挑嘴的「四爺」寧獨齋,則是管轄堡裡的飯館茶棧。
再過兩、三個月,就是老人的七十大壽。他想趁這機會好好熱鬧熱鬧,所以一早下床,便找人喚來四個徒弟,說有要事交代……
第1章(1)
寧家堡四側分別是鏢局、飯館、糧倉與錢莊,緊緊護衛其間的中堂。許是男人當家,這東西南北中五方的建設局,都是門楣寬闊、不見虛華的樸實宅邸。
正午時分,一名紮著暗褐頭巾,穿著素黑長褂的年輕男子出現在鏢局內庭。此人正是掌管寧家鏢局,寧可老人的三徒弟——現年二十有五的「三爺」,寧離苦。
一名小廝畢恭畢敬立在他前邊候著。
說來寧離苦也好一陣沒進家門了。就在剛剛,他才結束一趟鏢。托鏢人呢,是鄰州府衙梁知州,送的東西,是幾顆價值萬金的夜明珠。說是當今丞相蔡太師生辰將至,所以梁知州備了一點「小禮」,托他送去給蔡太師祝賀祝賀。
當時寧離苦一聽那夜明珠市值,話也沒答立馬要人送客。是梁知州好說歹說,又請來寧可老人威逼,他才不得不摸著鼻子帶著夜明珠動身。
來回一趟個把月時間,他早懶得計算一路遇上多少賊人埋伏,就為了他懷裡那幾顆吃不得睡不得的鬼珠子!
若非他輕功一流,加上個性機靈,不然這會兒,世上哪還有什麼「寧三爺」?!
想想拚了老命就只為了賺這五百兩——他伸手入懷,一張俊臉緊皺,沒好氣丟了一迭銀票給小廝——真是怎麼想怎麼不值。
「數數,是不是五百兩?」他懶散一瞟。
小廝恭謹數算。「沒錯三爺,這兒是五百兩。」
他點頭。「幫我拿去給『一爺』,還有,要他幫我轉告師父,我要出去蹓個幾天,會好一陣不在堡裡。」
對主子吩咐,小廝早見怪不怪。寧家堡上下無人不知他們家三爺最厭惡工作。尤其前幾年,老當家要他們三爺接管鏢局,依三爺個性,當然是一口回絕。正當大伙心想「完了完了」的時候,是靠老當家一句話,平息了風波。
什麼話這麼有用?大夥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老當家威脅要斷了師徒情分。
薑還是老的辣,寧可老人知道他這個徒兒雖然玩性甚堅,可對他這個師父,還是頗為敬重。只是不單是寧可老人知道如何對付寧離苦,反過來他也很懂得對付他師父。
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師父要他接鏢局走鏢,成。但他也立好了規矩,凡他走完一趟鏢,他便要出堡到其它地方休息個幾天,誰也不得阻撓。
早先寧可老人還會念他幾句,說他幾個師兄弟沒一個像他這麼貪玩不負責任。可寧離苦從小我行我素,師父的抱怨他向來左耳進右耳出,全然不放在心上。
久了,大伙也只能被逼著習慣成自然。
「是,三爺慢走。」小廝應聲。
寧離苦一揮衣袖,瀟灑轉身,就在這時,一名穿著灰衣的僕役遠遠跑來。
「三爺等等——老當家有請,請您務必立刻到中堂——」
聽見喊聲,一雙烏溜淘氣的眼珠一轉,他非但沒停下腳步,甚至逃得更快,只見他身一矮竄上屋頂,風吹雲似,眨個眼躍離鏢局數丈遠。
開什麼玩笑。寧離苦一哼氣,自高高的牆垛躍下。
他勞心勞力好不容易走完一趟鏢,還沒痛快玩它一陣,師父就要招他進中堂——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他最瞭解師父,會突然找他去,肯定沒什麼好事,定又是哪個達官貴人托他送鏢去!
呿!又不是傻子,他哪肯自投羅網。
他一邊走著,隨手摘了枝草莖丟進嘴巴咬著,思忖,該上哪兒呢?
趕了個把月的路,說真話,這會兒他只想找個暖烘烘被窩好好睡上一覺。都怪那個鬼知州,沒事托那什麼鬼夜明珠,搞得一堆賊頭要盜他的鏢,弄得他提心吊膽夜不成眠,受傷事小,他就怕稍有閃失,丟了師父跟他們鏢局的臉。
他立刻想到「小春樓」——寧家堡鄰近漢子們的銷金窟。樓裡的春花姑娘是他的相好,一個多月沒見,該是過去敘個舊情的時候,他正要朝小春樓那兒走,腳步忽又停住。
春花跟他的關係師兄弟哪個不知道?等會兒師父派人找,小春樓肯定是頭個目標,不成不成——他抹了把臉,忍住到嘴的呵欠,還是跑遠些好。
到哪兒呢?他望著河岸邊的小船,腦子忽地轉出一首詩——
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
有了!他腳輕快一蹬,決定就到揚州!
揚州城,大街上,一名頭紮雙髻,約莫七歲的男童正蒙臉大哭。
「嗚嗚……」
「怎了小乙,老遠就聽見你聲音?」一名十五、六歲,眉清目秀的藍衣「少年」,自曲折的巷尾走來。
此「少年」名叫唐靈,雖然一身男孩打扮,但其實是女孩。她之所以故弄玄虛,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唐靈一家算是命苦,她姥姥與她早死的娘命運極為相似。她姥姥年輕曾是城中知名花樓「芝蘭樓」裡的姑娘,在樓裡攢夠了錢,便擇了個知心的男客嫁了。怎知道對方的真心不過眨眼,孩子生下沒兩年,男人心就變了。
被拋棄的姥姥年紀大了,沒法在芝蘭樓重操舊業,於是鴇嬤給她一份差,讓她待在樓裡幫裡頭姑娘洗衣燒水擔柴。唐靈的娘長大也當了花娘,只是她命更苦,不但沒留住男人的心,生下孩子沒多久,還染上病死掉了。
唐靈的爹不要這個女兒,妻子一死他立刻派人把唐靈丟回她姥姥家。唐靈姥姥也有骨氣,一接過孩子便下定決心,再不讓她的孫女重蹈覆轍。
於是她決定把唐靈當成男孩養。
也是好在唐靈個性聰穎,手腳又利落,雖是女兒身,可爬樹抓蟲翻跟斗樣樣難不倒,從小混在一大群男孩堆裡,十多年過去,至今還沒人發現眼前英姿煥發的少年,其實是個女嬌娥。
「阿靈哥……」被喚叫小乙的男娃撲進唐靈懷裡。「都是小六子!小六子他把你送我的紙鷂搶去,我只剩下這個——」
一臉鼻涕眼淚的小乙打開手掌,唐靈一望,只見一縷被揉縐的布穗,是她早先要小乙結在紙鷂邊的。
在南方,人們稱呼紙鳶為紙鷂,製法拉法同出一轍,只是形體稍有些不同。而唐靈,正是城裡孩子們心目中數一數二做紙鷂的能手。
她一瞧街上。「小六子呢?」
小乙往後方一指。「剛還在運河邊。」
「帶我去找他。」她輕推小乙。
盞茶功夫,兩人找到小六子,遠遠看見一群男孩七嘴八舌不知吵嚷些什麼。
「我來啦,我玩過我知道……」
「這是我的……」
「才不是,這紙鷂明明是小乙的,是你從小乙那兒搶來的——」
孩子群中不知是誰這麼喊道,只見不怎麼高興的小六子臉蛋忽地脹紅,手一抓搶了紙鷂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