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關楠星還不甚瞭解顏詠青頑強的個性,後來他漸漸明白,她不會輕易妥協的。如果她是,他們也不可能因年少輕狂私奔結婚。
學期結束後的寒假,關楠星輾轉從朋友的口中聽說顏詠青悲慘的遭遇,還有自己已經鑄下無可彌補的大錯。
顏詠青不相信關楠星已反回美國,她仍舊住在他們租的套房,堅持等他回來。直到有一天,顏詠青因宮外孕大量出血,打電話向母親求救。
她差一點因失血過多病危死去,最後緊急搶救撿回性命。出院後的她仍不願回學校,仍未放棄等待,她母親只好把關楠星離境赴美的紀錄拿給她看。
顏詠青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服藥過量送醫急救。向來是資優生的她情緒崩潰,被雙親送進日本京都的私人療養院,一待就是半年。
聽到這樣的消息,關楠星急瘋了,他從紐約趕回台北,衝到顏詠青家找她母親,她母親卻說:「我不會告訴你她在哪裡,就當這件事沒發生吧。醫生說詠青受不了任何刺激,你死了吧,不要再來找她了。」
用盡辦法,關楠星留在台灣還是無法得知顏詠青的消息。新學期開始,關楠星回紐約唸書,再輾轉聽說時,顏詠青已經順利回學校唸書。
然而,他們之間完全斷了消息;不管是關楠星打去的電話還是寫去的航空信,通通被顏詠青擋了下來。
表面上,顏詠青回到正常的生活。開朗、樂觀、積極、進取、合群,這些都是成績單上的評語。同學、師長和雙親都覺得那個資優生又回來了,只有她自己清楚,青春的靈魂提早夭折,她豐沛的情感織成一張愛恨交錯的網,變成一道深沉的暗流,蟄伏在心的最底層。
拋下顏詠青回美國唸書突顯關楠星個性的弱點,也成了他生命中難以彌補的錯誤。即使多年後,靠著家族企業資金援助,他和哥哥璩季穎建立詠星集團,成功將「DEAR」塑造為國際時尚品牌,年紀輕輕的他既是公司負責人又兼任首席設計師,事業有成,人人欣羨。然而,在內心世界,他依舊活在愧疚和痛苦的陰影中,自認是個徹底的失敗者。
三年前,關楠星將總公司搬到台北,那時他尚未出車禍,他曾因工作的緣故見過顏詠青一次,就像他之前所形容的,她是帶著足以使地獄結冰的眼神瞪著他。就算是現在,她仍未有片刻遺忘他,他清楚知曉她的執著並非源於愛,而是恨。
隨著時光流轉,侯歇認為,就是他使她變成如今這樣的女人。
侯歇不敢說。他怎麼開得了口?他怎麼有勇氣向她坦白,他就是那個當年拋棄她的關楠星。
***
夏末晚間,侯歇和周書葳約好,由她下廚請他吃晚餐。
他們也不是特別慶祝什麼,只因周書葳新屋裝修好時,侯歇曾送她兩幅畫作裝飾,而她想下廚請侯歇表達謝意。
侯歇帶著葡萄酒去周書葳的家。二樓屋字陽台上種植著翠綠的蜂香葉,還有茴香和迷迭香。他正要按電鈴,聽到陽台傳來爽朗的笑聲,仰起頭,兩個女人坐在陽台的高腳椅上,正在談論植物的栽種。他深愛的那個女人正告訴周書葳說:「在巴黎不能栽種可可豆,可可豆只能種在赤道附近,它樣需要濕熱的環境。」
「像愛情,要又濕又熱。」周書葳附和說。
顏詠青笑了,彷彿周書葳說了什麼曖昧的雙關語。
「是真的,要不然高更也不會去大溪地,畫出那麼多黑皮膚、身材豐滿的女人。」周書葳說。
「你的聲音真好聽,像音樂在飄浮。」顏詠青說。
侯歇以為是一張風景畫——兩個女人倚著陽台欄杆,在一個綠色構築的氛圍裡。
「上來。」周書葳忽然看見侯歇,對他微笑,然後按了對講機的鈕,打開樓下的大門。
顏詠青也探頭向下看,發現是侯歇,整張臉更加亮麗,對著他微笑。「快上來,你帶了酒嗎?」
她和她可能是情敵,但中間卻沒有任何火藥味。
那是因為周書葳知道侯歇喜歡顏詠青,而她是抱著愛屋及烏的心情想瞭解顏詠青,所以特別邀請顏詠青過來用餐。
至於顏詠青,她對侯歇的想法很單純。自從上次在樓梯間吻過之後,有一段時間侯歇不曾來巧克力店找她,於是她解讀侯歇或許只是一時對她感興趣,現在可能興趣淡了,已經將目標轉移到其他女人身上。彷彿他尋找的只是藝術上的靈感,需要不斷有新的情感刺激,卻不需要真正的愛情。
無論如何,這對顏詠青來說都無所謂,她不需要情感的刺激,也不渴望真正的愛情。所以,她能接受侯歇所做的任何決定,安然自得地接受周書葳的邀請。
第4章(2)
接下來,侯歇置身在兩個女人之間。餐桌上有四副碗筷,表示還會有一個人過來,他們三個啜飲餐前酒,等待第四個人。
「我們再等誰?」侯歇疑惑地問。
「等雋,他下班後會過來,那要晚一點。」顏詠青解釋。
兩個男人和兩個女人維持晚餐的平衡,侯歇早該料到是雋會過來,這樣可以避免他夾在兩個女人中間的許多尷尬。不管是周書葳還是顏詠青,都是心思細膩的女人。
晚餐是中式的,有檸檬魚、一些台灣家鄉小炒,主食還有米飯。等雋下班趕來,他們立刻開動,氣氛溫馨和諧,然後是飯後的甜點和紅茶時間。甜點是顏詠青親自傲的蘋果派;侯歇負責煮紅茶,他非常自然地在顏詠青的紅茶杯裡加了兩湯匙的糖。
顏詠青和雋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忙著聊天,沒注意這樣的小細節,她接過侯歇遞過來的紅茶,道聲謝謝,然後拿起茶几上糖罐的湯匙,隨即被侯歇阻止,提醒說:「糖我加了。」
「咦?」顏詠青微感詫異看著侯歇。「你加了嗎?」
「對,兩湯匙。」侯歇說。然後又把紅茶分給其他人。
周書葳注意到侯歇的舉止,他有著和她相同的特質——溫柔,他們對喜歡的人的若指掌。
空氣中有細細緩緩的情感在流動,侯歇的姿態是耐心的,他很能等待,而周書葳正好也是以相同的方式在等待侯歇。
煮好紅茶之後,侯歇從容坐到沙發一角。而雋和顏詠青坐在一張長沙發上,兩人靠得很近,近到雋可以感覺她的卷髮搔撫著他的手臂。
然後,雋從禮盒紙帶裡拿出一個珠寶盒子,要顏詠青打開它。
裡面是一個琥珀的項鏈墜子。琥珀是珍貴的松樹脂在歷經地球岩層的高壓、高熱擠壓作用之後,產生質變的化石,其中又以波羅海有海珀最有名。在羅馬帝國時代,西方婦女常手握松香琥珀,以體瘟散發琥珀的松香。
「我喜歡它。」冰涼的琥珀逐漸在顏詠青的掌心濕潤起來。
「好,那它就是你的,生日快樂!」
「今天是你生日嗎?我們應該好好慶祝。」周書葳說。
「不是,是明天,但我很少過生日。」顏詠青簡潔的交代過去,她不要朋友在她生日時幫她特別慶祝。
「自從二十歲閃電結婚之後,你應該就不想再過生日了。」雋猜測。
「什麼?你是說——」周書葳訝異詢問。
「是呀,她是已婚婦女。」雋爽朗地取笑。
然後,顏詠青和雋以說笑的方式告訴周書葳那段有關結婚的青澀年代的瘋狂舊事,周書葳訝異不已,凝視著侯歇。「這件事你也知道嗎?」
原本悠閒獨坐一旁的侯歇淡漠地覷了顏詠青一眼。「她忘不了他,卻又愛拿他來說笑。」
侯歇表情陰鬱,聲音冷冷的,不無嘲弄的意思,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尷尬。不知道他是為關楠星抱不平,還是嫉妒著關楠星。
顏詠青沒把侯歇的話放在心上,慧黠笑了笑。
「好吧,我們不取笑他,因為再說下去,我就趕不上最後一班巴士了。」她站起來對周書葳說:「謝謝你的晚餐。」
雋說要送顏詠青,兩個人一起離開了。屋內剩下周書葳和侯歇兩個人,他們一起收拾紅茶杯和蘋果派的盤子,在一個過度安靜的氛圍裡。
「她走了,你的心也走了。」劃破沉寂,周書葳說。
侯歇擦拭著她洗好的餐盤,把它們整齊地擺回架子上,這時,彷彿有朵無形的烏雲飄過來停留在他們的頭頂上,他的心一直困在舊日的時光裡,找不到解脫。
如果人的未來是由過去組成的……對侯歇而言,他不敢奢望和顏詠青有完美的結局。說到底,他不敢奢望自己擁有幸福美滿的未來。
然而,所有無法對顏詠青說出口的秘密,更不需要對周書葳有所隱瞞。「我不是說過我曾經出車禍嗎?」
「咦,你是說右手受傷的事?」她不明白他怎麼會突然提起這個。
「對,但我受的是更嚴重的傷,我的臉幾乎全毀了。」侯歇凝視滿臉疑惑的周書葳。「強大的撞擊力道讓我的臉被碎裂的擋風玻璃毀掉了,我以前不是長得像現在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