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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月光石

  「什麼?」他回過神,一臉疑惑地問她。

  見他一副剛睡醒不斷恍神的模樣,顏詠青沒再多說,退到門後準備離開,又回過頭客氣地詢問:「明天這個時間來拿畫不會打擾你吧?」

  「不會打擾,就麻煩你再跑一趟。」侯歇說。

  見顏詠青要離去,侯歇走到門邊,想目送她下樓。他們的距離很近,只剩下半步,剛才顏詠青就注意到他右手肘上有一道長約二十公分的傷痕,右側肋骨附近也有一道明顯開刀過的長傷痕。

  顏詠青本來要離開,忍不住問:「你……受過很嚴重的傷嗎?」

  「噢,這是出車禍留下的。」順著她的目光,侯歇底下頭注視胸口上的疤痕,主動解釋。

  「感覺那車禍似乎很慘烈,不過幸虧你沒事。」顏詠青微笑著,黑白分明的眼眸無限溫暖,宛如陽光照耀著的流動的七月塞納河。

  三年前,他把詠星集團的總公司從美國搬到台灣曾倉促見過她一次,那時她大學剛畢業在時尚雜誌社工作,他們在台北相遇,她是帶著足以使地獄結冰的恨意眼神看著他的。

  久違了,她的微笑。

  該感謝先進的整型科技嗎?如果是車禍前的關楠星,顏詠青絕對不可能對他露出溫暖的笑容。她的笑容讓他有說不出的悸動,卻也引起內心沉重的苦痛,以及無法言說的憂傷。

  而他什麼都不能表示,還得偽裝鎮定。

  當顏詠青踩著迴廊的階梯離開,侯歇孤寂地站在門邊,聽著她的腳步聲,彷彿還沉浸在剛才那朵微笑中,久久沒有移開腳步。

  第2章(2)

  ***

  驟雨突下。

  在不可思議的時間,熱浪來襲的巴黎黃昏很少會下雨的。

  剛從侯歇的住處走出來,顏詠青在雨中穿梭小跑步要回巧克力店。她沒拿到畫,倒是在他的住處又碰到另外一個女人,這次不是上次那個脾氣火爆的法國女人,而是他的畫廊經紀人周書葳。

  「他早一步出門了,畫也拿走了,但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周書葳簡短向她自我介紹後,就表明不知道侯歇的去向。

  法國女人嬌小火爆,而周書葳則溫柔婉約,說話的語調很輕柔,酥酥軟軟,仿若微風吹過似的。

  顏詠青白跑一趟就算了,一出來立刻下大雨,莫名其妙的天氣。

  濕淋淋跑回巧克力店,顏詠青還沒掏出鑰匙開門,立刻發現屋簷下放著一幅畫——火紅色溫暖的背景色調,女人閉上雙眼陶醉品嚐手中一塊巧克力。

  瞄了簽名一眼,顏詠青疑惑向四周張望,巷子空無一人,當然也不見侯歇的蹤影。

  所以,他在搞什麼,不是說好了她會去拿畫嗎?顏詠青微蹙眉宇,流露不明白的表情。擔心油畫被愈下愈大的雨濺濕,以鑰匙開門,她小心翼翼地把畫搬進室內。

  侯歇正離開這個街區,他跑到巴班十字路口上的咖啡館去躲雨。他即使不站在巧克力店門外張看,也可以預料到顏詠青會有的反應。

  對於他的失約,顏詠青可能對他感到有些不滿,但她會把心思專注在手邊該做的事,例如先把畫掛好、吹乾頭髮換掉淋濕的衣服之類的。以前生氣的時候,她甚至會重刷房間的牆壁、勾毛線衣、做娃娃、或是做一些美食,然後,等到她再次外出,臉上已恢復亮麗開朗的表情。

  侯歇昨晚失眠一整夜,最後還是決定兩人不要再見面。

  他不擅長說謊,也不是多會演戲,在她面前動不動就會流露無法掩飾的感情,外表強裝淡漠,卻任由痛苦和懊悔不停啃食他的心。

  他寧願就這樣遠遠看守著她,甚至若她願意,他可以什麼都不是,或僅是一抹痕跡。

  ***

  不到兩周,侯歇輕易推翻原來的決定。

  沉默站在遠方,他身上像是染上一層陰影,看顏詠青站在光源處和其他男人親密調情,而她永遠看不見他的默默守候。即便如此,他還是會帶著無悔的心給予他們誠摯的祝福。

  但,侯歇又沒有辦法真的做到這麼偉大。

  星期六的夜晚,侯歇無可避免又遇到顏詠青。這次是因為周書葳的房子剛裝修好,請一些在巴黎的好友共同聚會,周書葳約了艾琳,艾琳約了顏詠青,而顏詠青又約了雋一起參加。

  至於侯歇,當然也會出席,而且他的身份是很接近男主人的那一種。

  如果不是周書葳,侯歇剛到巴黎沒多久,可能連一張畫都賣不出去。

  周書葳是台灣T大醫學中心附設醫院院長的女兒,高中就到巴黎學聲樂,大學畢業沒有往音樂的領域鑽研,反而成為畫廊的經紀人。她原本在巴黎就有一定的人脈,光是把畫賣給周圍的同學、教授或父執輩,就足夠讓她經手的畫家們能溫飽,專心作畫。

  要是畫家本身才華洋溢,鋒芒終究是無法抵擋的,不出幾年就能在畫壇發光發熱。

  而周書葳喜歡侯歇,不單是欣賞他的畫、他的才華,她喜歡他整個人。對於愛情,她擅長編織細膩的羅網,以溫柔的方式擄獲異型。

  不管是之前的關楠星還是後來的侯歇,皆不擅長拒絕女人的要求,只要是他做得到的他通常都不會拒絕。

  他的體貼和溫柔很容易讓女人產生誤解,像周書葳就誤解了,她以為他們正在朋友和戀人之間擺盪曖昧。其實她的誤解是可以原諒的,就連外人看他們也覺得是一對很相稱的情侶。

  話說當年,他和顏詠青認識的那年暑假,網球場半數以上的女生大概都喜歡他。

  年輕的他英俊帥氣,擁有修長的身形、曬成小麥色的健康肌膚,及時不時流露溫暖的微笑。更關鍵的是,他對待女生有一種來者不拒的溫柔,不管對方漂不漂亮,他都一樣耐心地教她們如何握拍、如何揮擊、如何打好網球。

  在球場上,女生送給他的禮物或是請他喝飲料,他不僅會微笑收下,還會回請對方,往往讓女生對他留下好印象,總是喜歡圍著他拚命聊開。

  現在,他變成一個委靡憂鬱的畫家,失去了樂觀開朗的那一面,卻擁有一種頹廢的魅力,話說的很少,始終掛著無聊、閒散的微笑。

  聚會的現場大約二、三十人,大夥全擠在周書葳家的客廳或坐或站,吃起司配紅酒、聽爵士樂,氣氛熱絡又溫馨。

  當周書葳親密地挽著他的手臂,按照他的個性當然不會拒絕。周書葳就這麼溫柔優雅地將他介紹給在場的親朋好友認識,他也一一向那些不太熟識的人們回以禮貌的微笑,和他們寒暄著,只是眼神總會不自覺地瞄向顏詠青。

  顏詠青正和雋、艾琳聊天,雋把她年輕歲月私奔結婚的事告訴艾琳,艾琳聽得驚呼連連。

  「我不知道你會做這麼瘋狂的事。」艾琳叫道。

  「連我也搞不清楚這件事怎麼發生的。」顏詠青頗感無奈。

  「聽起來你先生是個爛人吧,趕快離婚,你在耽誤你的青春。」艾琳說。

  「不只是爛,是非常爛,一聲不吭就跑了。我早勸她要快點離婚,嫁給我,就可以一直住在巴黎了。」雋說。

  「離不離婚根本沒差別,如果遇到了喜歡的對象,我還可以談戀愛。」顏詠青避重就輕,微笑著說:「而且他也三十歲了,要是想和女人定下來,一定會主動和我離婚的。」

  「萬一他永遠都不想定下來,只想在女人堆裡打滾,你不就不能結婚了?」雋著急道。

  「我也可以在男人堆裡打滾呀。」顏詠青明眸睨著雋,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他別為她擔心。

  雋親密地摟著顏詠青的腰,勸她說:「說到這,我才正要跟你說,我問了學法律的朋友,他說你根本不需要和關楠星面對面談離婚,不管他同不同意,你只要請律師出面幫你打官司就好了。證據也非常好找,不是從以前到現在,你們不僅沒同居,甚至連居住的國家都不一樣?」

  顏詠青還來不及回答,艾琳先疑惑地問:「為什麼不和他見面,一次把問題解決?」

  「噢,我怕我會想殺了他。」顏詠青以輕鬆的語氣說著,惹來艾琳大笑。

  「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艾琳輕啜著紅酒。

  然後,周書葳手挽著侯歇走過來,看著他們三個人滿眼都是笑,問:「你們在聊什麼這麼開心?」

  「當然是聊男人。」艾琳已經喝了好幾杯紅酒,此時微醺地笑著回答。

  關於他們三個人在聊什麼,侯歇早就注意到了,他在一旁聽得很清楚,也看得很清楚,他必須忍受他們嘲諷關楠星,好像關楠星真的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除此之外,他還必須忽略雋的手親暱地放在顏詠青的腰間,引來他心中強烈刺痛的感覺,他還得帶著慵懶不在乎的微笑,和他們客套寒暄。

  說不出的苦在侯歇心中氾濫,這不是他能忍受的距離;不是一條街或幾條巷弄,也不是他從咖啡館的窗外看見她從街道經過,而是他們四目相對,他內心難以抑止狂熱的思念,而她眼中卻只浮現疏離陌生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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