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台灣,台北。
社會新聞:國際知名設計師、詠量企業負責人關楠星,日前駕車墜海,失事地點在北海岸公路,目前該路段封閉中,有意前主的駕駛者請改道。據目擊者表示,關楠星的座車高速衝撞路邊水泥護欄後失速墜海,地面全無煞車痕跡,衝撞力道十分強大。
座車殘骸目前已被救難隊打撈起,而關楠星至今仍下落不明。已過了二十四小時的黃金急救時間,家屬雖未放棄希望,但情勢對落海的關楠星不樂觀,救難隊仍持續打撈中。
目前失事原因不明,是否牽扯詠星企業內部資金糾紛,有待相關車位調查——瞭解……
***
一年後,淡水私立療養中心。
陽光西曬的健身房,落地窗外是一片青綠的人工草皮。
在教練的指導下,男人舉著啞鈴正在進行復健。
精神科醫生舒柏昀悄然走進健身房,隔著一段距離,凝視臉上纏著繃帶的男人。
根據檔案顯示,車禍讓男人的下顎骨、右側顴骨、鼻樑骨呈現粉碎性骨折;右側上眼瞼和眉毛之間有道四公分的撕裂傷,造成兩眼大小不一;另外門牙、右犬齒全斷,嘴唇變形。
整體來說,男人右半邊臉幾乎全毀。
事實上,車禍不僅使男人毀容,還造成氣胸、肋骨多處骨折、大腿骨骨折、右手手臂骨折等嚴重創作。經過治療,除了臉部尚未接受整形、右手臂仍施力困難,男人的身體已逐漸復原中。
應該讓他離開療養中心恢復正常生活,只可惜不管舒柏昀怎麼勸說,截止目前為止,他仍舊不願意接受外科整形手術。
檔案顯示男人是詠星集團負責人兼首席設計師關楠星,並以侯歇為名闖畫壇,幸虧他是左手慣用者——也就是俗稱的左撇子,車禍並未損壞他的繪畫用的左手。
在成為他的精神分析醫生之前,舒柏昀曾在許多場合買過侯歇好幾幅抽像畫。不過,他從來不知道設計師關楠星和畫家侯歇是同一個人,直到翻閱他的檔案,才赫然發現他們竟然是同一個人。
第一次談話,舒柏昀詢問過他:「你希望我怎麼稱呼你?」
他說:「叫我侯歇,關楠星死了。」
截止目前為止,關楠星的家族成員並不知道他住在淡水這間私人診療中心。
車禍落海之後,關楠星隨潮水漂流至宜蘭巖灘,被當地漁民發現送醫急救,及時撿回一條命。住院期間,關楠星完全對家人保密,僅通知詠星集團保全負責人雷健——兩人私下是交情不錯的好友,並由雷健安排一切治療住院事宜。
根據警方調查,車禍發並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破壞車子的煞車系統。
可能是家族間為了爭奪關權珉,也就是關楠星的爺爺,去世之後留下的龐大遺產;也可能是詠星集團內部經營權之爭,總之,脫離不了家族為財為權相爭相殘的悲劇。
基於此項原因,舒柏昀猜測男人寧願關楠星隨著車禍死去,寧願毀容躲在療養中心作畫,也不願重新回復原來的生活和身份。
每隔一周,舒柏昀會以閒聊的方式談起男人的畫作,想透過他的素描薄聊到他在治療中心的想法和生活。他決是很熱忱地告訴她該畫創作的動機,色彩、光影、線條如何運用,但除了畫以外,男人不願意和舒柏昀多談其它的。
幾個月過去,舒柏昀對男人的心理治療,絲毫沒有任何進展。
直到有一天,診療中心播放一部有關法國巴黎的電影,不知怎的觸動了男人的心弦,原本只畫抽像畫、靜物、花鳥貓獸的男人,在素描薄以炭筆畫了一名年輕女子的臉部特寫。
連續幾天,男人都畫同一個女子。好幾張從側面到正面的速寫,快速翻閱後,素描薄上女子的表情活靈活現,就像小段動畫。後來,男人似乎對這個遊戲甚感興趣,女子的表情也更加豐富多樣。
微笑、吐舌、哭泣、蹙眉、撒嬌、悲傷……彷彿動畫一般在素描薄上展現。
「她是誰?」舒柏昀問。
男人給了她一個令人意外的答案。檔案上並沒有說男人已結婚。
後來雷健去調查,竟然發現男人在大學時期和畫中的女子私奔結婚,兩人已分手多年,卻始終沒有處理他們的婚姻關係,至今在戶政中心兩人仍然維持夫妻關係。
「去巴黎找她。我們幫你查到她在巴黎唸書。」舒柏昀推斷,她可能是男人生存下去的唯一動機。
「我知道她在巴黎。」
「那麼你何不去巴黎找她?」
「……」男人猶豫沉默著,「前提是,你必須先接受臉部整形手術,改善鼻子、下巴和顴骨塌陷的問題。還有你的右眼和左眼大小不一,也必須動刀將兩眼調整到一致。她有可能會不認得你,但你不用擔心,你只要把實情告訴她,她還是會重新接受你。」
男人用完好的左眼直盯著舒柏昀,思考了很久,忽然問:「你是說完全不認得嗎?」
「外表上,連你都會不認得自己。因為你必須接受臉部器官的捐贈,還得等鼻子、下巴和顴骨的臉部肌肉組織重新生長出來。當然,捐贈者和你原來的不可能一樣,加上眼睛的形狀可能為了配合受傷的右眼,會比原來的縮小。整體而言,你可能會在手術過後,對新的臉感到悲傷和困惑,這是自然現象,但隨著時間慢慢調適,你終究會習慣這張新臉孔。」
「喔……」聽完醫生的說明,男人陷入沉思中。
第1章(1)
又一年後,法國巴黎。
巴士駛過塞納河的米拉保橋,在灰色雨霧中,仍可清晰看見巴黎鐵塔。
顏詠青獨自坐在巴士靠窗的位子,雨痕在玻璃窗留下一條條灰髒的印漬。這是巴黎夏天的短暫驟雨,這場雨會將觀光客從露天廣場的咖啡座趕跑;將人行道的狗屎沖軟;也會帶走燠熱的暑氣,留下一絲難得的涼爽。
她最喜歡的巴黎畫家是羅蘭珊。羅蘭珊曾經和戀人住在米拉保橋附近,她和他認識、相愛、分手。熱戀時期的羅蘭珊曾畫過這條米拉保橋,在橘褐色的背景下,不僅將戀人和自己畫進去,也將他們的介紹人畢卡索畫在其中。
自從在美術館看過那幅畫之後,每次巴士開上米拉保橋,顏詠青就會浮現一種自己也在那幅畫裡的錯覺。
顏詠青在巴黎待了三年,今年夏天剛拿到設計碩士學位,學生簽證還有半年才到期,她便留在法國打工,暫時沒有回台灣找新工作的計劃。
顏詠青不喜歡父親經營歐洲進口傢俱;母親的原生家庭環境算是富裕,她雖擁有大學學歷,卻是個沒有工作經驗的家族主婦。
顏詠青不喜歡自己的父親,原因除了父親對她的管教太過嚴厲、兩人缺少溝通之外,還有就是他一直對母親不忠實。她知道父親在外面有另外一個家庭,母親也知道,卻隱忍多年什麼都沒說。她始終搞不清楚他們當初是否真心相愛,而她很痛恨他們多年來一直維持良好夫妻關係的假象。
這也是她畢業後選擇不立即回台灣的主因。
她在巴班十字路口下車,這一區在塞納河的南岸。整座蒙帕拿斯區域住了許多藝術家,她的朋友雋也住在這一區,透過雋介紹,她得以暫時在一間巧克力精品店打工。
他們的中餐是三明治和咖啡牛奶,地點則是在一座教堂廣場的階梯上。顏詠青的朋友雋是個法國籍的中越混血兒,兩人透過設計學院的同學介紹認識。雋是學珠寶設計的,畢業後在巴黎卡帝兒珠寶公司擔任設計師。
雨剛下完,廣場的中央開始聚集許多鴿子,顏詠青和雋坐在教堂的階梯上吃東西,許多鴿子絲毫不怕生地聚集在四周,啄食他們無意間掉落的麵包屑。
空氣潮濕卻乾淨,綠色籐蔓從教堂圍牆石塊的縫隙中冒出來,一片片翠綠的葉面,彷彿訴說著想要盡情呼吸雨後的新鮮空氣。
雋忽然以開玩笑的口吻對她說:「我們結婚吧。」
「呃?」顏詠青的表情像是寫著『我沒聽錯吧?』
「要是不結婚,過了半年你就沒有辦法繼續留在巴黎了。」想雋的意思很久,她才坦白說:「其實,我在台灣已經結婚了。」
「什麼?」
雋會露出這麼誇張、無法置信的表情,顏詠青早就料到了,所以她才一直瞞著沒有說出來。這件事沒有幾個人知道,恐怕連她父母也不知道。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雋瞪著她追問。
這時,教堂的鐘聲響了,午餐時間結束,顏詠青該回到巧克力店繼續工作了。她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塵,尷尬笑了笑說:「我要回去了,有空我再向你解釋清楚。」
她知道這件事無法三言兩語帶過,她匆匆跑著離開教堂,要回巴班十字路口,不理會雋還錯愕地站在原處,她微笑著回頭朝他揮了揮手,隨即又跑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