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y大小姐,姑奶奶!救命啊!拜託你跟紅姐說,我知道錯了!我不會再對小姐們亂來,也不敢再偷東西了!求求你……」男子不斷求饒。
「好了。」一道嬌脆的聲音傳來,幾名壯漢立刻像被點了穴,即刻收手,飽嘗拳頭的男子也得以脫離苦海。
好個威風的Amy大小姐,姑奶奶。李御堯本能地循聲望去。
原本只是好奇的一瞥,但僅是一眼,他就發現自己的目光已經無法抽離。
對方身上穿的並非露肩低胸、綴滿亮片的衣裳。
騎士風的夾克,內搭簡單的潮一,鉚釘皮帶下的煙管牛仔褲緊緊地包裹住那雙修長的美腿,蹬著黑色皮靴的她,獵帽下的褐色鬈發迎風飛揚。
也許她還需要一條皮鞭什麼的?眼前這個極為年輕且帥氣逼人的「姑奶奶」,著實顛覆了他對酒店人物外型的印象。
接著,她轉過頭,目光與他對焦,這一刻,他完全愣住。
那躲在帽簷下大大的黑眼珠,在薄施脂粉的淨白臉龐上熠熠發亮,漾著潤彩的唇瓣輕抿,帶有某種倔強的意味。
熟悉的感覺所勾勒出的那個姓名,瞬間往李御堯心海投擲,激起的漣漪逐漸擴大。
是她嗎?真的是她嗎?他整個人像被焊在原地,緊盯著她不放,試圖從那張姣美的臉蛋印證什麼。
當他捕捉到她那原本不馴的眼神開始閃爍,這一刻,他確定了——
「辛彤!彤彤,是你嗎?」李御堯大步上前,脫口喚道。
她斂眉不語,躲在長長睫毛下的眸子閃了閃,然後才抬起頭。
「嗯。好久不見。」她頷首,對他微微一笑。
真的是她?當年那個住在鬼屋裡的小黑妞?那個曾經讓他幾度情緒失控的小剋星?那個讓他初嘗什麼是揪心滋味的笨丫頭?
多年來,她音訊全無,李御堯以為自己會慢慢忘記她,甚至希望自己不要想到她,因為,當她的影像浮現腦海,他心頭就像有個缺口,有種亟需填補卻又使不上力的空虛感。這種不明所以的感覺令他痛恨,然而愈是刻意排斥,他發現記憶愈是輕易被勾起,而且那種歷歷在目的鮮明感讓人驚悸。
儘管如此,他知道兩人這輩子大概不會再見面了,只是……如果還能再見呢?種種可能的設想在他腦子裡翻騰,比如偶然邂逅的情景,以及可能存在於兩人間的任何互動。
她變成什麼樣子了?還記得他嗎?對他的態度又會如何?而他呢?又該如何以對?第一句話該說什麼……
最後,這些不經心的遐想,總是以付諸一笑了結。
鞋子是不能放到過時的。他想,道應該是他一直想對她說的話。
只是,李御堯再怎麼樣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會是在風月場所跟她重逢。
難道她已淪落風塵?賣笑,賣……
「Amy姐?」壯漢之中傳出請示的詢問聲。
「這樣吧,把這個月的薪水算給他,還有,多給他一點,讓他看醫生去。」接著辛彤揮手示意,摒退所有人。
她轉身重新正視李御堯,看出他的驚愕和猜疑,很快的阻斷他欲吐出口的問句,搶先開口。
「你是來找紅姐的吧?」
「你……你知道?你知道我要來?」還要多少震撅彈才算夠?
「走吧。」辛彤不置可否地微揚唇瓣,露出極淡的笑意,然後轉身帶路。
「彤彤……」李御堯快步跟上她,口吻顯得急促。
「這兒的人都叫我Amy,你也可以這麼叫。有什麼話,都等你見過紅姐再說,好嗎?」她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
他不是這兒的人。李御堯在心裡回應了句,不再多說什麼,繼續跟著她的腳步前進,某種複雜的滋味也在心頭持續縈繞。
感覺她好像洞悉一切,包括他的出現及來此的目的,也包括他想釐清狀況的急切。是他表現得過於急迫嗎?回味著她方纔那句「好久不見」的制式問候語,再映照自己此刻澎湃的心緒,他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挫敗感。
又來了,這種不該出現的感覺又隨著她的出現而湧起。
明明他諸事順遂,明明他是這般風光得意,但,看著她依然纖細也依然健步如飛的背影,讓他再度嘗到某種模糊難言的欲求和焦慮,而當他進一步想深究確知自己想要什麼、焦慮些什麼,旋即墜落某種迷惑的泥淖中,無法自拔,就像當年掉落那個深坑時……
只是,眼前終究不是回憶兒時的好時機,擺脫雜思,李御堯很快地恢復商場上該展現的魄力,準備跟傳聞中難纏的媽媽桑紅姐好好談一談。
他認為,即使抬高價格也無妨,畢竟一整片的工程若毀於那一小塊地,成本絕對是無法估算的。
只是,結果依然不樂觀。
「哎喲,真是不好意思,還勞駕李總親自出馬。不過我也說過了,不是價錢多少的問題,我就是不想賣,再說,地主又不是只有我,還有魏大海啊,他也是持分人,李總何必來為難我一個人呢?」年約四十多歲的紅姐,精雕細琢的臉上雖然堆滿笑容,但那對鳳眼清楚顯現出她的精明。
一樣的話也出自另一個土地持分人,也就是魏大海嘴裡。看來他們推托的口徑倒是挺一致的,據說這兩個人之間好像還頗有淵源。
不過,李御堯堅信一點,只要是個體,就算默契極佳,也絕對有衝突之處,即使是再親密的人也一樣。
「紅姐的意思是,只要魏先生同意,那麼你也沒有意見了?」
「呃……嗯,李總有本事說服那傢伙再說吧。」紅姐勉為其難的應道。
「好,那麼到時我希望紅姐實現你的諾言。」李御堯不再多費唇舌,準備告辭離去。
「欸,既然來了,何必急著走呢?最近我這兒來了好幾個新的小姐,又漂亮又敢玩,我來介紹一下,李總就捧個場,談生意歸談生意,也要好好放鬆放鬆啊。」媽媽桑果然善於做生意。
「不……」推辭的話語繞在嘴邊,最後李御堯這麼說:「不用什麼新小姐,我只想要Amy。」
「Amy?!」紅姐的聲音幾乎高了八度,人差點從椅子上彈起。「開什麼玩笑,Amy不坐台的!」
「我不是要她坐台。」他大略提了不當年的事。
接著,李御堯也從紅姐口中得知辛彤離開李家後的境遇。
原來那時帶走辛彤的表姐跟紅姐是好朋友,後來辛彤的表姐在日本發生意外過世,紅姐帶著辛彤回到台灣,兩人一直生活到現在,彼此的感情像母女,也像姐妹,辛彤化名Amy,在這裡也算是二當家,所以向來沒有人膽敢對她有非分之想。
「喔,我想到了!」紅姐盯望著李御堯許久,然後恍然大悟道:「難怪我一直覺得李總很眼熟,原來那丫頭這幾年來剪報搜集的照片,上頭的人就是你啊。」
這幾年來剪報搜集他的照片?這代表什麼?辛彤沒有忘記他?不,不僅沒有忘記,她還是想念著他的。這個發現,讓李御堯心頭一時暖洋洋的,輕飄飄的,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只是,她為什麼不來找他?他回國幫忙掌理公司已好幾年,她若有心要找他並不難。
之後,只有兩人單獨在包廂裡相處的時候,辛彤給了李御堯答案。
「個忙個的,知道大家都過得很好,那就夠了。」她說得雲淡風輕。
「是嗎?你知道我們過得怎麼樣,可是我們卻不知道你的情況。我……我媽一直很掛念你,你至少也該讓我們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謝謝李媽媽的關心,我過得還好。」
「離開吧。這種地方太複雜,如果你願意回台北,我可以幫你安排……」
「不用了,謝謝你的好意。」辛彤很快的拒絕。
「你……可以不用一直跟我說謝謝嗎?這樣會讓我想到以前被你罵沒禮貌的時候。」而且太有禮貌也很讓人受不了,像現在,她過分的客套彷彿刻意強調彼此間的疏離,讓他感覺格外不舒服。
「小時候不懂事。」想起過往,她情不自禁綻放靦腆的笑。
「但也是最純、最真的時候。」李御堯喟歎道,凝視著她的笑顏,時空也彷彿快速挪移,像是再度看見她懷抱著新鞋努力忍住笑意的那一幕。
最純,最真,也最美。他的目光一時忘情的與她的交纏。
碰觸到他那如炬的目光,辛彤瞬間忘了迴避。
真的重逢了嗎?他就在身邊,與她並肩而坐,她聞得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龍水氣味,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體溫。存在記憶裡的、搜自報章雜誌的,此刻活生生的出現在眼前,雖然真實,卻仍讓人感到縹緲。
是的,是他,一樣炯炯有神的眼神,一樣神采奕奕的臉龐,一樣的體面和神氣……
不,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記憶中那鋒芒畢露的眼眸,此刻看來卻多了某種情緒,除了明亮外,還多了種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