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上官淨摸摸小師妹的頰,淡微一笑。
「師姊,你帶回來的那男人,跟咱們師尊真是親戚呢!」蘇雪英望著刻在紫玉洞內的壁畫,再聽過上官淨約略說明,眉眸間儘是好奇神色。
紫玉洞口重現,上官淨終於看清,紫玉洞內不藏寶藏,而是「刁氏一族」這支從南蠻出走的旁系子孫中,那些異能者練氣、匯聚靈力之所,除之以外,洞窟巖壁上刻有一幅又一幅的畫,講述幾代前他們如何離開南蠻,如何在西海一帶立足生根。
壁畫裡那張模糊的男性面龐,讓上官淨不住遙想。
倘若傳聞是真,這便是那一代鳳主愛上的人,他愛上的是自己的堂兄弟。
這樣的感情不受世俗允可,但不知因何在她眼裡,卻覺再真實不過,很像他們刁家人會做的事。如果這樣的事發生在現任這位鳳主身上,他……他必定不顧旁人眼光,必定緊緊糾纏,如南蠻莽林中樹纏籐、籐纏樹,或者共生,或者同死。
「三師姊,那個男人其實很在意你吧?」
聽到蘇雪英如是問,上官淨震了震,眉睫一抬,發現小師妹也跟著起哄一般,很用力、很認真地望住她,等她回答。
「他對你發怒哩!」蘇雪英雙手盤胸,回想道。「但他這麼強,靈力強到教人心驚膽顫,他生你的氣,卻拿自個兒的身體出氣,實在是個怪人。」
杜青青聽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道:「三師姊,說不定師尊要你往南蠻求援,一開始就打這個如意算盤,讓你回她老人家的本家找幫手,順便讓你相個親,推你入虎口……呃,不是,是幫你玉成其事、玉成其事……咦?三師姊,你臉怎麼這麼紅?你臉紅了耶!」事出必有因!
「淨!」蘇雪英連「師姊」都不稱呼了,直接喚名,兩眼瞠得好大,一副「有啥姦情,還不快快交代清楚」的表情。
上官淨抿緊唇瓣,好一會兒後,她歎氣,極輕地嚅了聲。「我在南蠻……其實已成了親,我與他……作了夫妻。」
紫玉洞內一片靜寂。
四隻圓眸一瞬也不瞬地直瞪住她,看得她渾身不自在。
「那你還不去追他?」蘇雪英率先回神,張聲問。
上官淨一怔。「我、我該去追他嗎?我們……我和他其實……」
「你心裡有他、在意他、喜愛他,不是嗎?若非如此,為何與他成夫妻?」
「我只是……只是……」同情他。
她同情他,心憐他,一開始確實是這樣。
但,那是一開始。
她不曉得對他的情意究竟何時而生,似乎順其自然,如同師尊所說,一切隨緣,因有緣分所以相識、相處,他深進她的心,她何嘗不是?
她想起七日前在自個兒的小包袱裡找到的小木盒。
那木製小盒他一向收在袖底,裡邊裝的是二十來顆紅彤彤的「龍血竭」。
十五那日,他大動靈能,血咒提前發作,她當時還安慰自己:心想,他身邊有這味奇藥,多少可助他補血祛淤,忍過那些痛,沒想到當晚會瞧見那盒藥丹,也不知他何時放進來的。
她內傷痊癒之速進展奇緩,是她心中窒礙,那是心病,若她不願坦然面對,再多「龍血竭」也幫不上什麼忙。
而他倒好,把整盒救命藥丹丟給她,說離開就離開,這不是存心……存心要她牽掛難受嗎?
「既然心裡有他,有情又有愛,管你們之間發生何事,總得巴住他不放啊!」蘇雪英以過來人的姿態拍拍她的肩膀。「男人需要調教,可以跑給他們追,但千萬得記得沿途丟餌啊!你從南蠻跑回來,他追著你回來,但他氣你、惱你,受傷又流血,然後轉頭走掉……唉,他是在對你撒嬌,意圖博取你的憐愛啊!而你竟然跟他較真,當真對他不管不顧了,怎麼可以呢?」
遭指責,上官淨瞪大眼欲要辯解,但……無語。
許久許久,她才勉強擠出聲音。「他……他欺我、瞞我,耍著我玩……」
「他喜愛你嗎?真心的那種喜愛?」杜青青一向少年老成,此時卻問得天真。
「……我不知道。」上官淨微笑著,有點可憐兮兮的味道。「我不知道……」
「那就追上去弄個清楚明白啊!」蘇雪英抓著她的手臂搖動。「他要真敢耍你玩,我……我就叫我家那口子替你出氣,咱們直攻南蠻,西漢打南蠻,怎麼也得亂他一亂!再怎麼著,總比你這些天動不動就魂不守舍、無精打采來得強吧!」
被師妹們「教訓」了一番,上官淨心口再次發熱,氣沖丹田,鬥志再起。
追上去!
是的,再怎麼樣,她都得向他討個說法,又或者……討張休書。
※※※
再次踏出南蠻莽林時,上官淨吁出口氣,將含在口中的薄荷草嚼細吞下。
天色已暗,她沿著以往走慣的路徑,在一彎月牙與滿天星子的陪伴下爬上梯田坡,找到那條箭涇,她往水源頭走,回到位在箭涇上游的竹塢。
「小姐。」
她才走進那片藥圃和菜園,身後立時傳出聲音。
上官淨旋過身,對燕影微微頷首。
「小姐終於回來了。」語調平靜無波。
上官淨略偏著臉端詳他,狐疑問道:「燕影,你在笑嗎?」她似乎看到他嘴嚮往上翹了一點點,但只有一點點。
「是的。屬下在笑。」鄭重回答。
「噢……那很好。」
「是很好。小姐再不回來,等主子哪天想通了,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到那時,小姐不肯回來也會被扛回來。」
她很確定,他剛才想說的是「下流手段」,但「下流」二字突然模糊掉。
臉發熱,她深吸門氣。「……他還好嗎?」
「很不好。」燕影快答。「從裡到外,整個都不好。小姐請小心應付。」
上官淨還想再問,燕影八成覺得已盡到提點之責,倏地一閃身,又沒入夜中。
「小姐?」走了一個,再來一個,朱玉在門邊探頭探腦,不太確定地低喚。然後,她終於看清楚,圓潤臉蛋綻開笑,喜不自禁地衝出來。
「小姐小姐!真是您、真是您!嗚嗚……怎麼去那麼久?主子都回來了,您怎麼現在才回來?小姐……嗚……主子好可怕,他都不說話,動不動就亂打雷,小姐不要不理他嘛,您不理他,大夥兒全遭殃,好可憐啊……」
小丫鬟潤嫩身子撲進小姐懷裡,像要替主子抓牢般,抱得緊緊的。
上官淨歎了口氣,淡笑著,安撫地拍拍小丫頭的背心。
「朱玉,我一路趕回來,滿身滿面都是塵土,得弄乾淨啊,可以幫幫我嗎?」
小丫鬟拾起圓臉,眨著圓眸,衝她咧嘴笑。「包在我身上!」
※※※
正確來說,是包在牛大和大元、雙子、小三子等幾個紙僕身上,朱玉僅出一張嘴使喚這個、指教那個,才一會兒功夫,灶房那邊已燒好熱水,提到竹塢西翼的一間客室裡,上官淨在那裡好好浴洗了一番。
按例,朱玉丫頭仍嘰嘰喳喳說個沒停,把自個兒底細全攤了,上官淨才知她之所以能化作人形,皆因紙人身上多了鳳錦的三滴鮮血。
「小姐,那個……主子他是認真的,雖然他……他、他很可惡……但他有認真啦,您氣一陣子就好,別一直氣他氣不停,好不好?」
「可惡」二字說得非常之小聲,還東張西望了一下。
她如果一直氣不停,也就不會回來。上官淨拭乾發尾水珠,換上乾淨衣物。
回南蠻這一路上,她不斷想起鳳錦曾說的那些話,那些彷彿對她表白,卻又模糊曖昧的話語。
他說——
若無情意,在一塊過一輩子,死死綁在一起,那多可怕……
他還說——
所以啊,寧願這麼病著。遇不到心裡那個人,一輩子邪病纏身,那也無悔。
當時的他正設著陷阱誘她跳入,如今回想,卻覺那些話深刻入心。或者……他說的是真的,他想跟她綁在一起,過一輩子,皆因有情,因已遇到心中之人?
夜更深,天際寶藍一片,蟲鳴聲不絕於耳。
她足下無聲往竹塢東翌走去,五、六個紙人躲在柱子後好奇探看,全被朱玉一抓再一抓地拖走。
她跨進主人家的軒房,沁涼夜風由她身後拂入。
關起房門,她走到裡邊的寢間,原來是有一整幕漂亮的木珠簾子作分隔,但簾子已毀。她依稀還能聽見成千上百顆的木珠墜地跳動的聲響,心一抽,不禁輕歎。
「誰……」紗帳內,那男子厲問。
鳳錦從未如此病過。
玉靈峰頂上大放異輝,加上他很故意地虐待自己,什麼日子不好選,偏選十五月圓之日,這麼折騰下來,幾乎將他掏盡。
他首次嘗到「空蕩蕩」的滋味,以往充盈於每個指端的氣全都消殆掉了,他像被刨空的容器,當夜,他痛到暈厥,連在夢裡都痛,因夢中有她,讓他恨恨追著,怎麼也不願為他佇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