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依我說,你是他的定心丸兒。」中年漢子年紀約莫四十開外,瞇瞇眼,圓頰清須,不笑也似在笑。
「依我說,我叫作『桂圓兒』,不叫『定心丸』。」小姑娘當真小小小,模樣與妝扮皆稚嫩,頭頂梳著雙髻,扎上翠綠髮帶,穿著合身功夫裝,圓亮大眼此時故意學中年漢子細瞇瞇的,笑得頂開懷。
「依我說,你是桂圓,也是他的定心丸。」
「依我說,你是『湖莊』的主事,也是我大師哥。」
「依我說,我確實是你大師哥。」笑彌勒般呵笑,黑鬚後的雙下巴抖動,蒲扇大掌拍拍她髮髻。
小姑娘挑眉。「依我說,你比較像我爹。」
「呵,小桂圓記得親爹的模樣了?」
「不記得。可咱會記得你。一直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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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裡,人人皆有爹娘,她桂元芳當然也不例外,偏生有些人與父母手足的緣分薄之又薄、淡得不能再淡,她桂元芳便是其中一個。
親爹、親娘不是不想要她,而是那年黃河水患嚴重,好幾處河段暴漲決堤,她的親人們全喪了命,只剩她孤單一人。
那一年,她像是六歲、又像七歲,記不太得了,爹把她丟進空的水缸裡,伸臂要去拉住娘,可大水發得好快,轟隆隆地沖淹過來,去得更疾,把地面上的莊稼和屋房一口氣全刮除了去。
水退盡,載浮載沈的大缸落了地,她七手八腳地從裡邊爬出,河畔小村滿目瘡痍、慘不忍睹,她拖著小小的步伐從村頭尋到村尾,終於在半里的村外找到阿娘裹滿黃泥的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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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爹呢?」嘶啞的嗓音不太好聽,問著蹲坐在娘親身旁的她。
循聲,她僵硬地抬起小臉,怔怔望著那背光而立的黑影。
「你爹呢?」那人又問。流動的天光一下子劃過他面龐,陡明陡滅,那雙黑黝黝的眸子沒什麼感情。
她認出眼前高大的少年。
少年與她一樣是河畔小村裡的人家,娘同她囑咐過,別接近他、別和他說話,得離他遠遠的,不單只她這樣,村裡其他人也都不來跟他說話。那些人說,他爹還病著,他娘就和自個兒的小叔在一塊兒親熱了,他其實得喊自個兒叔叔一聲親爹。她有些似懂非懂。
她對他搖搖頭。不知爹到哪兒去了。
少年抿唇不語,掉頭走開。
她心底害怕又躊躇,想喊住他,唇瓣嚅著卻擠不出聲音。娘說過,別和他說話的,但是……但是……來不及了,沒有什麼「但是」,他早都走遠了。
她發傻繼續蹲坐在那兒,拉著娘好冰的手,也不懂得哭。
不知過去多久,那高大黑影去而復返,再一次籠罩她……那瞬間,她被他好認真的、好嚴肅的臉震懾住,啥話也發不出,只能呆呆瞅著他不知打哪兒找到的鋤頭,掘著土,挖出一個深坑,把她阿娘放進坑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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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哥……日頭都爬到房頂了,還、還還練啊?」話裡透著努力要掩飾、卻也掩不過的顫音。
「練。」沉沉一吐,人如聲沈,兩隻分別踩在樁木上的粗健長腿不動如山,馬步扎得十足十。
桂元芳知道自個兒根本是白問。
她這十三師哥,年方二十,可卻少年老成得很,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日日練蹲樁、扎馬步,非練足至少一個時辰不可。今兒個算輕巧了,有時還見他雙臂各提著裝滿水的大桶,連天靈也頂著大水缸,一練馬步功也能練到老僧入定的境界。而這「湖莊」裡經營的買賣,全在水路上來去,就得有他這種下盤穩若泰山的角色,不怕船板底下水流浮蕩。
好。練就練。同他拚了!
據聞,她還是他的「定心丸」呢!他能定在木樁上,她怎麼就不能?今日便定給大夥兒瞅瞅!
深呼息,清氣上升、濁氣下沉,最後氣守丹田。穩住。費勁兒把馬步穩住,至少……是使出吃奶氣力嘗試要穩住。
低沉的男音又起。「你收功,別練。」
該是察覺到她不住暗顫的雙腿吧?
「我定、我定定定!我練!」她是定心丸。
「你定不住了,呼息吐納皆亂,再練無益。」
存心潑她冷水啊?她張嘴欲回話,真氣突地有些兒提不上來,忙寧神穩下。
靜默了會兒,那慢吞吞的男音再道:「你才十二、三歲,練功過頭,怕要抽不長身子骨,一輩子當定小姑娘。」
「哇啊啊——哎呀!」偏要拿這事戳她脊樑骨嗎?瞧,真害她定不住了吧!她是矮,但人小志氣高,就不信一輩子都得矮人好幾截!
「湖莊」內院的練武場裡響起長長的哀呼,原是好生平靜的午前時分,教桂元芳脆嗓陡然一扯,正銜枝飛回簷下築巢的雀鳥顫了顫雙翅,小身子起伏一番,險些落地。
「桂圓!」任憑韓寶魁反應再如何迅捷,依舊沒來得及拉住直直跌到木樁底下的小師妹。木樁陣高高低低,他慣於在最高的兩根木樁上「蹲樁」。硬要追在他後頭似的,他蹲最高的兩根,她便要蹲次高的兩根,日日都是如此,和他在樁上耗著,從沒想過量力而為。
他愣不明白,她那顆小腦袋瓜究竟打啥主意?
一躍落地,套著半筒黑靴的大腳幾無聲響地立在小姑娘面前,二十歲的韓寶魁身上穿著再簡樸不過的藍衣、黑褲,露出兩隻肌理賁結的鐵臂,早生得虎背熊腰,較尋常青年還要精壯,動作卻俐落乾淨得很,絲毫不見拙氣。
「十三哥……」以不太雅觀的姿態趴在地上的桂元芳,委屈地抬起小臉。
韓寶魁默不作聲,即便歎氣,也是歎在心底。
他彎身把沒幾兩肉的她拎起來,一路拎過練武場、拎過迴廊和內廳,最後拎進小姑娘家的香閨裡。
說是香閨,其實也沒香到哪兒去,床榻、桌椅、箱櫃等等,全是一般擺設,就僅是角落多擺置了梳妝台、灰布床帷外多罩了層粉紅紗簾、被褥與榻墊選的是女兒家鍾愛的色澤和繡面罷了。
但女兒家鍾愛,並非表示桂元芳也愛。房裡那些偏女兒家氣息的玩意兒,全是大師哥硬教人替她張羅來的,說她到底是姑娘家,多少總該與男子不同,若非她一擋再擋、推三阻四,她這間房早不知變成啥樣,肯定連繡架、琴案、金猊香爐等等也給擺上了。
被擱到自個兒榻上,桂元芳下意識地抬起指尖觸著額頭,才碰上,細腕立時讓韓寶魁握住。
「流血了,別亂動。」他說話,總這麼一個調調兒,徐徐的、緩緩的,天塌下來都不成大事似的。
「哇啊!」真見血啦!桂元芳指尖已沾著稠紅,眸子圓瞠。跌下木樁那一剎那只覺額頭熱麻,現下才知痛。
「不打緊,咱還挺得住。這點小痛小傷算啥兒呀?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不驚、不驚……噢!嘶嘶——唔……」待韓寶魁打濕巾子輕拭她傷額,逞強的小嘴終於露出點兒怕疼的本性。
擦掉血跡,韓寶魁熟門熟路地從櫃子裡搬出常備藥箱,粗指挖出一小坨「止血化瘀膏」,都還沒往她腫額上抹去,那張小臉蛋已瞇緊眼、蹙起眉、繃緊牙,呼息還寸長寸短的,瞧兩排翹睫都顫抖抖了。
隱忍好半晌,該來的疼痛沒落下,桂元芳深吸口氣,先狐疑地睜開一隻眸子,哪知這一睜,恰與那雙漆黑的眼瞳對個正著,教她另一隻眼也跟著睜大了。
便是這樣的神態。
好認真、好嚴肅,有幾分讀不出的陰晦,會勾起她一些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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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在新墳頭前端正地壓著一塊石頭後,少年起身,對著怔怔然的小女娃道。
她沒動,仍蹲坐著,一瞬也不瞬地瞪著他攤平在前的一隻手。
他的掌心瞧起來大大厚厚的,有泥、有硬繭子,她恍惚瞅著,心底和耳畔有個小小聲響,不斷慫恿自個兒去拉住,可又有些兒裹足不前。娘說過,別同他說話……
「你想餓死,就留下吧。」神色陰鬱,他平靜地丟下話,轉身要走。
她心兒一驚,小小身子跳起,攀住他臂膀。
她不要餓死。
她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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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只要走出那地界,往河水沒作亂的地方去,興許就能活命。
她想活,不想變成冰冷冷的屍體。娘躺在墳裡,爹教大水沖走,她孤伶伶一個,她要跟他走,去能活命的所在……
「怕痛,喊出來無妨。」
如今,少年已長成青年模樣,老成的本色沒變,更形高大的身影也還是籠罩著她。
桂元芳傻愣傻愣的,一會兒腦子才理出他的話意,下巴不禁一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