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叉
月光,如銀。
雲,在夜空流蕩。他站在高樓之上,聽城市喧囂。冷冽的風,吹開他的衣襟,撕扯他的長髮。
樓下的大街上,擠滿了密密麻麻,狂歡舞動的人群。
特大號的音箱裡,放送出強力的搖滾樂,震動著空氣。
他們與她們伸長了手,扭動汗水淋淋的身軀,笑著、喊著,臉上有著上癮一般的癡迷。
即使隔著三十層的高度,他依然能聽見那吵鬧的聲音。
他原本在那裡,和那些瘋狂的人們,以及魑魅魍魎們一起。
但,一切都無趣至極。
然後,他看見那輪在雲層間忽隱忽現的月。一股莫名的情緒,讓他更加煩躁起來,再不想待在那噪音充斥的地方,看那些傢伙,一個又一個,毫不厭倦的匍匐上來,對他阿諛奉承、獻媚逢迎。所以,他離開了那裡,回到了頂樓的房間。可惜,這是個吵雜的年代,無論哪裡都聽得到聲音。
他耳朵的聽力太好,再好的隔音設備,都無法讓他安靜休息。
在這狂亂的城市,人與妖一樣瘋狂,他們徹夜不眠,一天二十四小時,在每個角落,都有人在歡笑、吵架、哭泣,他們甚至還在夜裡放送電波,在深夜裡,廣播給其它人聽。
他不瞭解聽別人說話有什麼意義,但顯然人類覺得有。
幾年後,他們發明了電視,世界變得更加吵雜、紛亂。
剛開始他還覺得有趣,看人類在小盒子裡演戲、唱歌,播放遠地的消息,但沒有多久,他就厭了。
過去這百年,世上時時有新東西,卻很難讓他持續關注。
所有新被發明的東西,不是會散發惡臭,就是會傳出永不停止的運作聲音。
電視、手機、計算機、電動鑰匙圈、遙控器、收音機、電燈,幾乎任何和電有關的東西,都會發出低頻嘈雜的聲音。他甚至能聽見街上紅綠燈號變換的聲響。瞧著那一楝楝聳立的高樓,和在其下交錯縱橫的街道上飛馳狂奔的車輛,他皺起眉頭。以前,他不怎麼注意這些,但最近,他越來越無法忽略。
它們讓他煩躁不已。
有時候,他真想放把火,燒燬一切,以求好眠。
或許他該大手一揮,就這樣將這座城市就此毀去,讓他獲得些許清靜。
那是個不錯的主意,只可惜此舉將造成神族的注意,讓他更加不得安寧。
數千年來,他們雖無法除去他,卻也能造成他的不適,偶爾和他們玩玩也是不錯的,但最近他已經懶得再和那些不肯放棄的傢伙爭鬥。
曾經,他當過群妖之王,統領百萬妖魔大軍,吃過世間的美食,飲過最上好的美酒,擁有山一般的金銀,還有無可比擬的力量與權力。
但,他心中有個洞。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以為那是慾望,所以他飢渴的吞噬一切、搶奪一切、擁有一切,試圖填滿那無盡的黑洞。
可不管怎麼做,都無法平復他胸中那難以言明的空。無論他做什麼,都填不平那可怕的洞。權力、女人、美食、好酒、金銀財寶,甚至他那從不曾枯竭的力量,都無法讓他感到平靜,得到滿足。他已經厭了,不只戰爭,還有一切。
他丟下一切,離開殺戮戰場、權力的中心,讓想要的妖魔去爭奪、去噬取,他到過世界的盡頭,上過最高的山,去過最深的海,走過最廣闊的沙漠,但四處都沒有他要的東西。
於是,他回到人類居住的城市裡,在城市與城市之間流浪,在人群與人群之間穿梭,卻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
有時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什麼而存在。
風捲流雲,掩月。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讓力量充滿全身,讓那曾經醉人的愉悅湧現。
但那沒用,再也沒用了。
力量雖在,充沛如海,無窮盡一般,他卻仍是感到飢渴、感到空虛、感到……想要些什麼
他不懂,明明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為什麼還是會覺得……孤寂。
第十一章
「如果你要跳下去,麻煩請等我離開再繼續。」一個淡漠的女聲,在身後響起。他一愣,回首,看見一個女人。他是有聽見她進來,但他沒有注意,人類不值得注意,直到她開了口。
「妳說什麼?」他瞪著她,擰眉。
「如果你要跳下去,麻煩請等我離開再繼續。」
她重複,一個字不漏。
有那麼一瞬,他懷疑自己聽錯,但她已經再說了一次,字正腔圓。
那,讓他莫名啞口無言。
眼前的女人,綁著頭巾、穿著清潔公司的咖啡色圍裙,胸前戴著一張名牌,套著塑料手套的雙手,甚至還拿著一塊抹布,和一瓶玻璃清潔劑。
他是有請清潔公司來打掃,一個星期三次,但他從來沒遇見過;他不想和人說話,所以都會離開這裡,等時間到了再回來。他忘了今天是清潔人員來這裡的日子。
「我不想當目擊證人,很麻煩的。」她揮了揮抹布,「每次出這種事,那些記者都像蝗蟲一樣,趕都趕不走。不過你放心,我動作很快,我只須擦一下玻璃,換掉床單,清洗浴室,收走垃圾桶裡的垃圾,和洗衣籃裡的衣服,馬上就走。」
她快速的交代著,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他不自覺地轉身面對她,無法置信的看著站在落地玻璃門前的女人。照她的說法,她以為他要跳樓,卻一副不關己事的模樣,還希望他這個她以為打算要自殺的人,稍事等等?
「妳要我,等妳打掃完後再跳樓?」他難以自抑的脫口問。
「十分鐘就好。」她眼也不眨,抆著腰精確的說,不忘補充道:「反正你已經要死了,但我還得繼續討生活,那些狗仔記者會在接下來的好幾天,追在我身邊,干擾我的生活和工作。說不准我要是再倒霉一點,搞不好還會被當成推你下樓的嫌疑犯,被警方收押起來,問個沒日沒夜,直到我丟掉所有的工作。」
他眨了眨眼,但她氣也沒喘一口,有如機關鎗般的吐出串串的字句。
「所以,麻煩你等我十分鐘,讓我做完這次的工作,順利離開這裡,回到公司,領到之於你十分微薄,但之於我非常優渥的薪水,好繼續我貧困但還算可以的生活;除非你不介意我把消息賣給八卦週刊,補貼一點家用。」他傻眼,再次啞口。
「當然,」見他無言,仍赤著腳站在外頭的邊牆上,她歎了口氣,無奈的聳了下細瘦的肩。「你要是很介意等這幾分鐘的話,我也可以現在就走。不過請你好心點,一會兒往下跳時,別砸到我,等我走遠一點再說,我最近實在有點衰。」
她直視著他,用那雙冷冷的、眼尾微微上翹的丹鳳眼。
當他還是沒有答話時,她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轉過身去,穿過被推開的玻璃門,走回寬敞的屋裡。
她脫掉塑料手套,摘掉頭巾,把清潔工具收到廚房的工具櫃中。
為了某種不知名的原因,他跳下了邊牆,走進屋裡。
看見他進來,她停下動作。
這個男人,走起路來,有一種如貓一般的優雅,無聲且輕靈。
或許是因為他結實的肌肉太過陽剛,她從未見過有誰能將真絲衣料穿得如此自在又不顯陰柔,更遑論他還留著一頭烏黑如墨的過腰長髮。
只可惜他也像貓一樣憂鬱。他並沒有走到她面前,而是站在開放式廚房的吧檯那邊。「我沒有要自殺。」
她看著他,停了一秒,跟著十分客氣禮貌的開口:「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這女人不信。
她眼也沒眨一下,但他知道,她不信他說的話,不過她一點也沒牽動臉上的表情。
她認為他想死。
他想死?幾乎擁有一切的他會想死?
多可笑。
「妳可以留下來打掃。」看著那自以為是的女人,他感覺有趣的開口應許。
「謝謝。」她看著他,淡淡丟出這一句,態度不亢不卑。
然後,她閉上了嘴,不再理會他,只是重新打開工具間,綁上頭巾,套回清潔用的塑料手套,拿出清潔工具,開始打掃。
她的動作真的很快,迅速確實又利落,從上到下,從外到內,依序清掃著這間超過上百坪的屋子。
她先擦掉玻璃外的灰塵,換掉他臥室內的床套,收了廁所的垃圾和換洗衣物,還快速的刷洗了他的浴缸和洗臉台,擦掉鏡子上幹掉的水漬,最後才用吸塵器吸地,把所有因清潔而掉落灰塵毛屑的地方,清潔乾淨。當她做著這些工作時,他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她工作。她從頭到尾沒看他一眼。
沒有多久,她打掃完了,重新收拾好工具,再一次摘掉手套和頭巾,關上工具間的門。
她花了不只十分鐘,不過老實說,也沒有超過太多。
這女人,瘦得像根掃把。
他估計她只有二十幾歲,頭上卻盤了一個老姑婆似的圓髮髻,臉上也沒有半點脂粉和唇彩。